我的川藏线骑行。十九,巴塘
禾尼乡附近的山区出产高品质的冬虫夏草,五月份是收获的季节,年轻的藏族小伙子每天早晨进山挖虫草,很辛苦。据说虫草对肺有益处,但需要长期服用。我买了二根,客栈的藏族老板说,最好是泡酒喝,但路上不敢喝酒,就直接用开水泡,没二天就感觉变味了,看来还是要泡酒。
新鲜收获的虫草,35元一根
准备进山挖虫草的藏族小伙子,裹得只剩下二只眼睛露在外面
从禾尼乡出来不远,是318国道K3180的里程碑,看来想要倾述一番的人很多啊。有些人不喜欢这些涂鸦,在网上吐槽指责,其实把它当成一种行为艺术,也就释然了。6.5万年前,要不是一个尼安德特人心血来潮,在西班牙一个山洞里涂鸦,我们可能还不会意识到艺术对于原始人类进化的巨大推动力。
接近无量河的源头
从禾尼乡到海子山垭口是缓上坡,难度不大。再骑20公里,一处宽浅平缓的垭口呈现在眼前,就是海子山垭口,因垭口附近有几个高山湖泊而得名。
除了风大气温低,这处垭口不难骑
在海子山西北侧的一条十分漂亮的U形谷地中,可以看见几个串珠似的古冰川侵蚀——冰碛堵塞湖,最著名的是姊妹湖,被称为“悲悯化作的泪珠”。
这一串冰碛堵塞湖,最下方湖泊的出口就是玛曲河的源头。玛曲河先在德达附近汇入巴曲,最后在竹巴龙汇入金沙江。湖泊的尽头海拔4500米,神奇地生长着一片茂密的原始柏树林,在柏树林的后面,一堵壁立的陡崖将一个个古冰川悬谷拱立在云天之中。在悬谷的尽头分布着7条现代冰川。这7条现代冰川分别被编为玛曲河流域11-17号,其中第17号冰川的融水直接流入玛曲河源头的湖泊中,其余6条冰川融水流入义敦河,然后与玛曲合流,一起向巴塘流去。
海子山垭口西侧的冰蚀湖岸,除了生长有原始柏树林之外,还有高山柳、高山大黄、沙棘等植物生长。当地牧民还在湖滨牧场附近撒种一些叫做曼筋的油料作物,夏末秋初,金黄色的油菜花盛开,映衬这湛蓝的冰湖水,湖畔是白玉般的现代冰川和浓密如岱的原始柏树林,加上牧人的帐篷和晨昏之际升起的缕缕炊烟,一派奇妙的高原风光。
经幡被悬挂在湍流之上
海子山垭口的西坡,海拔骤降,到了巴塘盆地后,成林成片的果园,满坡满谷的玉米地和鳞次栉比的村庄房屋,让人觉得仿佛到了江南鱼米之乡。其地沃野千里,水泉环绕,风和日丽。
穿过一连串没有灯光照明的隧道,下到干热的巴塘县城。
过了这个兵站,进入巴塘城区
海子山垭口穿羽绒服,巴塘城里穿T恤。这个车行的师傅是徐州人,在巴塘很多年了。2017年我在这儿把车子托运回上海,2019年我在这儿换了几个配件,同一辆车。等在边上的是孙小涵,山西运城人,和我儿子同龄,后面几天我和他同行同宿
巴塘、赵尔丰
清朝末年,英军入侵西藏,清朝势力顺势进入拉萨。在此之前的几百年,其实中原王朝的势力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西藏,西藏基本上是一个独立王国。当时,驻藏大臣张荫棠和联豫来到拉萨,有一个设想是西藏改省,但是且不说能否克服藏人的反对,首先中国自身就存在不可解决的问题,别说改省,连以驻藏大臣主管藏事的设想,都在很大程度上落空。不过,当时在康区同时办理藏事的赵尔丰,倒是以“改土归流”的方式,最终实现了收取政权。
巴塘地处川、滇、藏结合部,古驿道四通八达,下扼金沙江入藏咽喉渡口竹巴龙,历来为汉藏东西交通的重镇。
巴塘县城所在地夏邛镇也叫鹏城,“邛”的意思是大鹏鸟(这个存疑),据说这里的地势极像大鹏,而大鹏鸟是藏族民间十分崇信的一尊大神。1958年9月,全长380余公里的东俄洛(新都桥)至巴塘段的川藏公路通车,紧接着又通往竹巴龙和金沙江以西的西藏。
不论古今,巴塘夏邛镇都是这一带的中心,昔日巴塘城就有80多家汉商,原先的关帝庙改为川陕滇三省会馆,商旅云集,官兵不断。至今巴塘人仍喜食也善做面食,据说是受当年陕西商人的影响。
如今的巴塘已经成为一座相当开放、先进的小城,在巴曲河畔,一座座仿藏式的钢筋水泥大楼拔地而起、比肩接踵,传统的土墙民居正在消失。1989年,巴塘发生了一次6.7级的地震,之后的重建仍在继续。
和中国几乎所有地方一样,偏处横断山脉深处的巴塘也膨胀着各种欲望,这种欲望像河谷里的热气一样蒸腾着,很快就能将河谷填满。年轻人、中年人大多为金钱、住房、子女教育等问题困扰着,只有上了岁数的老人们无动于衷地坐在街边,打量着这个他们越来越看不懂的世界,更多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们在川藏线上看到的仿佛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彩色的,渲染着缤纷的色彩和迷乱;一张是黑白的,深深地镂刻着过去的痕迹。
你这个是直升飞机吗?
在川藏线和康区行走,常常会撞上的一个人就是赵尔丰,这位已经惨烈死去一百多年的大人物,仍然鲜活地伫立在风云多变的高原上。赵尔丰在康区的一系列大刀阔斧、充满血腥的改革,就是从巴塘拉开帷幕的。
赵尔丰祖籍襄平(今辽宁省辽阳市),汉军正蓝旗人,属较早为满人效力的汉人之系。其父作过山东泰安知府,他兄弟四人,二个哥哥赵尔震、赵尔巽和一个弟弟赵尔萃都考取进士,只有赵尔丰屡试不第,只能纳捐为官,这个对他后来的心理和处事方式可能有很大影响。赵尔巽比他年长一岁,曾经担任过户部尚书、四川总督、湖广总督等高职。进入民国后,组织编纂清史,赵尔巽是清史馆总裁,主编《清史稿》。
历史上,康区主要由当地的世袭土司统治,个别地区间或由拉萨派官管理。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康区随拉萨对北京的离心倾向增加,也陷入多事状态,发生多次暴动,攻击清朝官员和西方传教士,烧毁天主教堂。
1904年,四川候补道台凤全受任驻藏帮办大臣,奉旨移驻昌都。凤全由打箭炉来到巴塘,见这里山清水秀,气候温和,地方平旷,就在巴塘逗留不走。传统上,驻藏大臣、帮办大臣是走川藏北线(当时还没有南线、北线之说),由炉霍、德格到昌都,凤全这个独辟蹊径的举动可能和当时汉人在理塘、巴塘一带的移民屯垦,以及天主教传教士有关。
凤全在留驻巴塘期间,力主限制当地寺院僧侣数目,大力推动移民屯垦,直接、简接地侵犯了当地丁宁寺和正副土司的利益。
1905年2月21日,丁宁寺喇嘛召集所属七村沟民众500多人,破坏垦场,杀死垦夫,并与前来镇压的清兵发生冲突。28日,他们聚集3500多人将巴塘城团团围住,是夜烧毁法国教堂,杀死传教士,同时毁了凤全寓所,将凤全等死死围在大土司营官寨内。经谈判,土司及喇嘛寺堪布假意允准凤全离开巴塘返川。3月1日,凤全等一行56人启程,刚到城外五六里处的鹦哥嘴险要地段就遭伏击,滚石檑木齐下,凤全及其随行人员全部毙命。
康宁寺,原名丁宁寺
鹦哥嘴,确实是个设伏的好地点,但为什么呢?
鹦哥嘴
此时的清廷已经处在风雨飘摇之际,但面对这个讯息,尤其还是和法国教堂有关的教案,即刻派出四川提督马维骐、建昌道尹赵尔丰率大军分道出击。年近花甲的赵尔丰奉命带兵出征平定,从此开始了他对康区(当时称为“川边”)藏事的经营。赵尔丰在四川为官时,曾镇压哥老会暴乱捕杀数千人,被称为“赵屠户”。他对康区也采用同样暴烈的手段,为了征服当地的土司和头人,杀人无数,打了不少恶仗。
清军于6月攻克巴塘,诛杀丁宁寺堪布、巴塘正副土司及其部下百多人,杀七沟村百姓数百人。理塘土司逃至乡城桑披寺,赵尔丰围攻桑披寺长达数月,其僧人将前往谈判的清朝官员剥成皮筒塞草悬挂。其寺地形险要,清军久攻不下,军粮断,赵尔丰与士兵同以草熬牛皮为食。当时他指挥切断桑披寺水源,一月后守寺藏人竟将三四斤活鱼扔出取笑,令全军毛骨悚然,漫山搜寻。后因一士兵偶然掉进土穴,才找到深埋于地下的输水管。桑披寺终破于断水,寺庙被焚,数百僧众遭屠杀。
藏民都说赵尔丰是阎王爷的化身,以后多年,只要孩子哭闹,说声赵尔丰来了,孩子立马敛声屏气,颇有张辽在合肥之战后的声势。在平定了巴塘和乡城等地之后,赵尔丰升任川滇边务大臣,行辕就设在巴塘,开始在康区实行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进一步激发了康区各地土司的反抗,赵尔丰治理川边六年,南征北战,几乎是不停地打仗,废除了明正、德格、巴塘、理塘为首的大小土司和昌都、乍丫(察雅)等活佛的政治地位,驱逐了拉萨派在康区的官员。
赵尔丰征服和改流的地区约计东西三千余里,南北四千余里,设府、所、州、县三十余处,移内陆民众实边推动垦务,废除土司制度和寺庙特权,对发展西藏农牧业、手工业、交通邮电业和文化教育事业颇有建树。后来建立西康省,由此初具规模。其后三十年在康地的汉官,无不得利于赵尔丰当年的余威。
虽然西康省直到1928 年民国时期才正式设立,但是赵尔丰经营川滇藏务时就已有此设想。他曾上奏“平康三策”,第二策就是“改康地为行省”。第三策更进一步,“移川督于巴塘,而于四川、拉萨各设巡抚,仿东三省之例,设置西三省总督,藉以杜英人之觊觎,兼制达赖之外附”。
由于赵尔丰杀戮颇多,藏人、尤其是藏人上层对其恨之入骨。清政府1908 年任命他为驻藏大臣,兼任川滇边务大臣,等于把主要的西藏事务全部交给他管。因拉萨方面激烈反对,他实际未去拉萨上任。
赵尔丰有残暴的一面,曾一次斩首逃兵七十余人,但是也有廉洁公正的一面,曾在路途发现一家百姓无隔夜之粮,而地方官不知,即以严惩。他训导地方官:“知县是知一县之事,即知人民事也。故勤政爱民者,因爱民而勤政。非勤政为一事也,爱民又为一事也。凡民有疾苦,而官不能知之,不能救之,是贼民者也”。对他这种恩威并重,当年康区的普通藏人百姓颇多信服。赵尔丰的手段,我们近几十年来还能看到。
赵尔丰后来镇压保路运动,在辛亥革命中被新军所杀。据传,赵尔丰在征战康地时,曾娶一康巴女子为妾,这名康巴女子后来随赵尔丰回到成都,当新军冲进总督府准备抓赵尔丰时,赵尔丰的三千精兵跑得一个不剩,最后只剩下这位康巴女子至死不愿离开他,而以血肉之躯抵挡新军的刀枪,试图保护赵尔丰。可以想见,这一幕加上说书人的渲染定能让听者扼腕叹息,只可惜有关赵尔丰的史料本来就稀缺,而这位康巴女子的记载就更加语焉不详了,王力雄的书中说是一个婢女。
巴塘县城横贯东西的大道现在叫茶马古道,高原的阳光耀眼,赵尔丰曾多次从这条大街上经过,他也在这同样的阳光下眯起过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命运了吗?由此东去数里,就是凤全等殒命的鹦哥嘴,现为巴塘八景之一,赵尔丰后来在那里镌摩崖石刻以纪念。我不由得想,赵尔丰肯定会感概自己生不逢时。如果他处于一个王朝的初年,那他定是难得的开国元勋,会对历史的走向起到巨大的作用。但历史就是历史,赵尔丰的能耐还没有大到能够改变历史。
赵尔丰驻扎巴塘期间,修建了孔庙和关帝庙,也办过学堂,教授汉语文,传播汉文化,汉族商人在巴塘建立会馆。民国期间,国民党在巴塘办了小学和初级师范学校(国立巴安师范学校),培养了一批藏族青年,这些学生绝大部分都懂藏、汉两种语言文字,有很好的语言基础。
平措汪杰1921年出生于巴塘,1938年随舅舅去南京就读于中央政治学院附属蒙藏学院,在这个国民党的中央党校里,平措汪杰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很快组建了藏族共产主义小组。1940年底,平措汪杰等藏族青年试图前往延安,但正值皖南事变后,陕北边区被严密封锁,于是在重庆的叶剑英派遣他们回西藏开展工作,这些年轻人在康区和拉萨先后建立了星火社、高原共产主义运动小组、博巴民族统一解放同盟、东藏人民自治同盟等组织。
1946年,平措汪杰等人在云南德钦县准备发动武装起义,还没发动就被发现,有人被捕被杀,平措汪杰辗转拉萨、印度,最后还是回到巴塘,组建巴塘地下党,在巴塘周边发展出46名党员和东藏民主青年同盟的盟员近千人,很多人就来自于国民党创办的巴塘小学和巴安师范。
1949年底,刘文辉、邓锡候、潘文华等在彭县通电起义,巴塘地下党转入公开活动,18军53师进入巴塘后,平措汪杰动员巴塘地下党和东藏民主青年同盟的成员近100人,集体参加18军,其中很多人成为翻译。据说在昌都战役期间,为52师和53师前线部队担任翻译的全是巴塘人。
1951年4月至5月,汉藏双方进行和平解放西藏的谈判时,担任主要翻译的也是巴塘人,当然这批巴塘人后来都占据了西藏的主要领导岗位,写《第二次长征》的降边嘉措就是第一批参军的巴塘人之一,当时才12岁。
1951年春节期间,正值艰难的“甘孜一月”,驻扎在昌都附近的军队普遍处于饥饿状态,为了给大家打气,解放军总部决定在甘孜和巴塘两个地方实施空投补给,总计6200多公斤。当时降边嘉措刚参军不久,在巴塘亲眼目睹了这次空投行动,他记得空投的物质,除了部队急需的大米、白面,还有新鲜猪肉、黄豆、花生米、罐头和蔬菜等。这是有史以来,飞机第一次飞临巴塘上空,巴塘僧俗人民第一次看到飞机,也是降边嘉措第一次看到花生米和罐头。
当时降边嘉措和147团的团长政委在一起,听他们说“我们的飞机要来给我们空投给养和过节食品”,感觉这些当官的把他当成自己人,因为说得是“我们”的飞机和“我们”的过节食品,让他终身难忘,当然花生米的香味也让他终身难忘。
不过空投只是在这一年的春节期间执行了一段时间,接下来朝鲜战场对战略物质的需要盖过了一切,能飞得起来的飞机都调拨到东北和朝鲜的上空了。
30年后,降边嘉措弄明白了,这次空投“从某种意义上讲,政治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给广大指战员在思想上以极大的鼓舞”。事实上,当时驻扎在昌都附近的155团的大部分人根本就不知道空投这个事,也不可能从那6200公斤的物质里分到一杯羹,依然靠每天几两的代食粉充饥。之后康区的天空很久都没有飞机掠过,一直要到1957年以后,不过这次飞机投下的可就是炸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