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师60年 | 回忆父亲周本淳(二):父亲的学问
1996年,周本淳、钱煦夫妇在日本名古屋大学
父亲逝世时,我泣撰了下面这幅挽联:
笑踏坎坷知足常乐为人随心所欲不逾规矩
饱读诗书过目不忘著文游刃有余皆合方圆
文字非常稚嫩,但表达了我对父亲为人与治学的无限敬仰之情。此节先说其治学。
父亲手不释卷,博览群书。他喜欢买书,只要看到好书,立刻买下。50年代时曾得到500元(相当于半年工资)一笔稿费,立刻买了一套四部备要。袁枚说,书非借不能读也。可父亲总是随买随读,速度极快,夸张一点说是一目十行,读完也就记住了。对一些线装书,父亲还喜搦(nuò,握)管施朱,一边诵读一边断句,并随处评点。对杜诗与苏诗他更是烂熟于心,口不停诵。正因为有深厚的学问与过人的记忆力作基础,父亲下笔著文时,才总是具有厚积薄发的特点,胸有成竹,举重若轻,自然天成。
父亲爱读诗,也爱写诗。自40年代前期读大学时,即厕身于诗坛诸老之间,在报纸副刊旧体诗词专栏发表旧体诗。50年代在南京一中任语文老师时,著有《怎样学好语文》(江苏人民,1956年)一书,极受欢迎,一版再版。
他并选注了《宋诗选》,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约稿,已发排,后因58年右派问题未能出版。58年之后被剥夺发表权达二十年之久,其间曾撰《离骚浅释》一书,也曾编写过一些教材,前者因右派问题无从问世,后者则不能署名。78年初他调入南京师院淮阴分院(后改名为淮阴师专,现升格为淮阴师院),不久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父亲的发表权得以恢复。此后他一发而不可收,发表论文百余篇,并出版了下列十一种著作:《唐音癸签》(校点,上海古籍,1981),《震川先生集》(校点,上海古籍,1985),《唐人绝句类选》(编选,浙江古籍,1985),《唐才子传校正》(校点,江苏古籍,1987),《小仓山房诗文集》(校点,上海古籍,1987),《诗话总龟》(校点,人民文学,1987),全国师专通用教材《古代汉语》(主编,华东师大,1990),《读常见书札记》(83年以前论文选集,江苏教育,1990),《苕溪渔隐丛话》(重订,人民文学,1992),《蹇斋诗录》(自作旧体诗词选集,1994),《诗词蒙语》(上海文艺,2001)。父亲在78年复出后取得的这些科研成果非常引人注目,有些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奠定了父亲在学术界的崇高地位。
周本淳先生著作
虽然古谚有“学识何如观点书”之说,但我还是想说,以上这些成果并不足以说明父亲的博识;或者说以父亲的渊博,如果不是被无端剥夺年富力强的二十年时间,完全可以取得更多更大的学术成就。中国文学史上说东汉王充,于书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说曹植才高八斗,七步成诗;说苏东坡是艺术全才,唯喝酒、下棋、唱曲子稍逊于人。我读到这些记载时,总是自然地联想到父亲。我当然不是说父亲能与他们相提并论,而是说父亲在读书、记诵、思维敏捷等方面,确实每每让我感到有远过常人之处。
1988年左右吧,父亲抬举我与他合作,为孙望先生主编的《唐代文选》的某些文章作注释,记得有一篇刘贲的《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几乎句句用典,有的典故我查遍工具书,也找不到出处,只好硬着头皮一次次打电话去淮阴父亲处求援,父亲几乎总是在电话里就给我具体指示,所指当为某事某人,当查何书,等等。也正因为有这样一位博学全能的父亲做后盾,不学无术的我后来才斗胆接受南大出版社所约,选编并注释了《中国历代僧诗选》一书(1991年6月出版),其中向父亲请教之处不计其数。我在日本留学,之所以能顺利完成三十万字的博士论文《司马迁的史传文学世界》,也是由于身后站着父亲这位学术巨人。他就像一位高明的医生,妙手回春,把我碰到的疑难杂症一扫而光。我95年3月拿到学位,同年10月该论文即由台北文津出版社列入“文史哲大系”中出版,想来这也曾给父亲带来一丝欣慰吧。
父亲被右派冤案压制了20年,80年代初并没有文名。有一次,父亲得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的《苕溪渔隐丛话》。随手一翻,发现错误颇多,他就随读随用红笔勾出,总有百十条吧,随即寄给当时并不相识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陈新先生,希望他们再版时改正。结果陈新先生从善如流,经研究后即决定把此书交给家父重订,二人也随之成了莫逆之交。此书虽然因经费问题一直拖到92年才面世,但足见父亲渊博学识之一斑。
1981年初夏,父亲做客北京我伯父处。适逢胡耀邦总书记登泰山引用了杜甫《望岳》诗,《光明日报》拟翌日刊载《望岳》全诗及赏析文章。在《光明日报》任职的父亲的侄儿紧急向父亲约稿,父亲在没有任何参考资料的情况下,全凭记忆,旁征博引,深入浅出,一挥而就,当即交稿,刊载在次日也就是7月5日的《光明日报》第四版上,题目就是《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文章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有诗词界朋友称赞说:“过去解释领袖引用古诗词,从来都是郭老和臧克家的‘专利’,至此被周先生一举打破,可喜可贺!”
1977年暑假,周本淳夫妇在北京帽儿胡同,和母亲、大哥大嫂合影
《读常见书札记》里收有一篇《谈〈陈与义集〉校点问题》的文章,文章分“校字失当”、“篇名误漏”、“人名失误”、“引号不当”、“失其句读”五个方面举出该书校点的六十二处失误,且全给出
正解,所涉及的知识横贯经史子集,若非读书万卷,则不可能具此识力,信手拈来。有位父亲熟识的先生集几十年心血完成一部笺注,送父亲一部。父亲当即诵读一过,用红笔将他认为有误之处一一订正,并修书一封,让我并书带给那位先生,说订正了一些排版错误,供再版时参考。我出于好奇,悄悄数了数,竟然有137处见红。而父亲做这些注记时,全凭记忆,并未翻参考书,其博闻强识如此。
说父亲博闻强识并非我一个人的印象,凡是和先父比较熟悉的同事、朋友甚至师长似乎均有这样的共识。
父亲下放淮安时的朋友张人权先生在回忆文章中说:周本淳“是做学问的人,古今中外,提到什么他都能说清来龙去脉。当时县革委会副主任金靖中(原任省委办公厅主任)同志称他是‘活词典’,我们就称他是‘户籍警’,对古籍的‘门牌号码’熟得很”。
父亲在淮安结识的挚友南师大名教授常国武先生也说:“和本淳学长接触的时间愈长,就愈觉得他学识的广博和精邃。这除了他好学不厌的因素之外,还因为他具有特强的记忆力和在文学方面的出众才华。”
南师大徐复先生是全国训诂学、音韵学学界首屈一指的大专家,据张乃格先生回忆,徐复先生得知他曾受业于先父后,高兴地说:“你是周本淳的学生啊,他这人过目成诵,学问可大着哪!”
南京大学程千帆先生是古典文学界享誉全国的著名学者, 80年代中期,我曾与父亲一起去看望程先生,席间父亲谈到自己正在为江苏古籍搞《唐才子传校正》一书,听说与北京某大学者撞车了。程先生笑曰:“你是坦克车,谁也撞不过你。”虽是笑言,但我印象很深。程先生曾赠给先父一幅对联,兹将内容敬录如下:
本淳先生究心文史嫥精孟晋殆将度越昔贤
累世不能殚其学
一日未尝忘于心
——趣取太史公语集联为赠千帆并记
由此足见程先生对先父治学之黾勉劬劳的赏识与器重程度。
上面提到的《唐才子传校正》一书还有个插曲值得一提。我与妹妹先林92年在日本京都逛中文书店时,无意中父亲的《唐才子传校正》赫然映入眼帘,原来这本江苏古籍87年出版的书,88年即被台北文津出版社印出。于是我买下此书后把这件事转告了父亲。后来经过交涉,文津出版社赔偿了四五百美元了事。文津出版社以大量出版学术著作著称,这样不经作者同意即随意出版,当然有失身份,但似乎也可作为此书学术价值的一个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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