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十五)谐与隐的价值
第十五章 谐与隐的价值
(谐隐第十五)
“自有肺肠,俾民卒狂。”此句源自《诗经·大雅·桑柔》,传说是芮良夫(西周时周朝卿士芮国国君姬姓字良夫)的作品。若将其翻译成白话,便是:“昏君自有歹心肠,逼得百姓要发狂。”由此可知,人格脾性,若比作高山一样险峻凶恶的奇形怪状,那么心情口舌,恰似大川一样奔流不息而无法堵塞。亘古从来,人类哀怨愤怒、嬉戏谩骂的情绪变化,不但因人而异,而且各不相同。所以,像冷嘲热讽一样的言词话语,必定千姿百态,表现出来的更是各式各样。
《左传·宣公二年》记载,宋国与郑国交战,宋国的华元(公元前?-573年宋戴公五世孙生于宋国都城商丘春秋时宋国大臣官至大夫六卿之一)带兵打了败仗并被俘虏,但他侥幸逃回了宋国。一天,华元巡视城防时,正在修筑城墙的一伙劳役者,便在一旁讥笑性讴歌:“睅其目,皤其肚,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大致意思:瞪着白眼珠,挺着大白肚,怎看怎像丢盔卸甲的逃兵。满脸络腮胡,真是弃甲回来的那个人啊。)华元闻听这些风凉话,便让他的副手回话:“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大致意思:牛也有皮,犀牛还很多,弃甲又能怎样?)劳工们随即回应:“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大致意思:既然和畜生一样皮厚,给你身上涂上红色颜料如何啊?)华元闻讯,便对身边的人说:“去之,夫其口众我寡。”(大致意思:赶紧离开吧!这儿人多嘴杂,寡不敌众啊。)
《左传·襄公四年》记载,邾国、莒国一起侵略鄫国,鲁国派臧纥解围,前去攻打邾国,却在狐骀这个地方吃了败仗。于是,鲁国流传过这样歌谣:“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我君小子,侏儒是使。侏儒侏儒,使我败于邾。”(大致意思:穿狐裘姓臧的啊,在狐骀吃了败仗。国君本是小孩子,派个侏儒去打仗。侏儒,侏儒啊,怎么可能不在邾国吃败仗。)
从上面见于《春秋·左传》中的两则故事,都是拿权势阶级的体型容貌来取笑,借此发泄民众对他们“恣意专横”的内心不满。其实,人们一般毫无掩饰而直接表达出来内心不满的言语行为,通常被称作“诽谤”。在字词源流上,微言为“诽”,而放言是“谤”。但是,在上面两则故事中,均是使用转弯抹角的诙谐话语,也就是间接地表达出来内心不满。像这样的语言方式,大致归入“诽”的范畴。
《礼记·檀弓下》记载,在“成”这个地方,有一个人的哥哥去世了,弟弟却不为哥哥服丧。然而,一旦听说孔子的弟子高柴(姓高名柴字子羔又称子皋、子高、季高比孔子小三十岁卫国人另说齐国人)将被任命为当地官员后,弟弟赶紧穿上了丧服。于是,当地人便开始传唱:“蚕则绩而蟹有匡,范则冠而蝉有緌;兄则死而子皋为之衰。”(大致意思:蚕像织布,蟹像背着筐;范像真实器物,蝉像有杆针枪;自己亲哥哥死了,却因为子皋才发丧。)这则故事,就是一直雅俗共赏的“蟹匡蝉緌”。类似这样一些讽喻某种社会不良现象的成语故事,其实属于司空见惯的人格丑陋和道德缺陷,完全等同与现今依然时常遭人痛斥鞭挞,却又屡禁不止,甚至后劲十足的各种“假大空”流俗。
另外,同样在《礼记·檀弓下》中,提到孔夫子的老朋友原壤(春秋时鲁国人孔子老相识被认为不重礼仪碌碌无为者)的母亲去世时,孔子去帮他操办丧事,原壤反而一边敲着母亲的棺木,一边先说后唱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大致意思:好久没有寄情歌舞表达心声了。像狐狸头部一样的斑斑白发啊!握着你的双手是那么的柔软。)孔子面对如此场景,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随即走开了。与孔子同行的人,反而问道:“先生为什么不制止他呢?”孔夫子回答:“亲人,正因为永远都不会失去,才是亲人;故人/老朋友,也因为永远都不能失去,才是故人/老朋友啊。”这就是一则特别通俗,但却不易懂,甚至近似大逆不道的淫辞“狸首之斑”。
上面所列举的赫然载入《诗经》《左传》《礼记》中的经典故事,尤其最后一个嬉戏玩笑的言谈话语,有的不仅就发生于丧礼上,而且还活灵活现在孔圣人眼皮底下,却依然堂而皇之地载入了经典史册。然而,正因如此,从而有力证明了像“谐辞”“隐言”,从来都没有被帝王圣贤和经书典籍所忽视和遗漏,而且更没有给予简单粗暴的排斥、封杀和焚毁。
那么,具体一些讲:何谓谐呢?其实,“谐”字拆开来,就是“言”“皆”;再进一步解释,就是用浅显易懂的字词,迎合当时人们的内心感受,说出来一些能够赢得大多数人会心一笑的言谈话语。
《史记·滑稽列传》记载,齐威王(公元前378-320年妫姓田氏国号沿用姜齐)喜好饮酒作乐,经常通宵达旦,以致荒废国事,而被人诟病。一日在设宴为淳于髡(约公元前386-310年黄县人齐威王卿大夫)庆功时,齐威王问他酒量如何。淳于髡便回答,一斗也醉,一石也醉。于是,齐威王便笑话他,既然一斗就醉了,怎么还能喝一石呢?淳于髡却回答,如果与君王一起喝酒,诚惶诚恐之下,喝不过一斗,便已经体力不支;但是,如果与亲朋好友开怀畅饮,完全可以喝上一斗还多,即便烂醉如泥。最后,他给齐威王解释说:“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齐威王闻听,幡然悔悟,从此不再进行长夜之饮。
《昭明文选·卷十九》记载,宋玉为了讽谏楚襄王,在他杜撰的《登徒子好色赋》一文中,通过四个角色三个人物的故事,宣贯的却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男女情怀。其中的四个角色,分别是楚襄王、宋玉、登徒子和秦章华大夫。里面三个人的故事,第一个是登徒子,于私下里提醒楚襄王,说宋玉太漂亮又好色,务必让他远离后宫,以便防患未然。第二是作者宋玉自己,当面对楚王询问登徒子所提醒事情究竟对错时,宋玉一方面举例老家的东临女子,不但美貌的无以复加,而且对他还倾慕痴情,但他自己始终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又特别指出登徒子的媳妇,简直奇丑无比,而他俩竟然还生了五个孩子,借此暗示登徒子与其说迷恋美色,毋宁讲纵欲无度。第三个故事,讲的是秦章华大夫,此人虽是楚国章华地界的人,但时任秦国大夫,他一边和楚襄王评说宋玉对于男人好色的理解过于偏颇,一边又讲自己曾经游历郑卫之地,于郊外遇到真正美女时,尽管用《诗经》佳句与之调情,甚至两人眉眼相悦,但是最终止乎礼仪,唯留下了一抹十分美好的难忘回忆。
上面两则故事,都是将劝诫讥讽的目的,隐藏在极其微妙而又非常贴近生活的举例说明之中。像这样一种隐喻的语言表达形式,在现实生活和文艺作品中,都不但很有必要,而且很值得一再反思。
另外,《史记·滑稽列传》中还有两个故事,也特别有趣,仍值得一提。
一个是关于秦朝宫廷内的弄臣,他叫优旃。优旃喜欢在皇帝面前说笑话,还总能在一些关键场合的关键时刻,起到了一语惊人、拨乱反正的奇效。秦二世刚上台时,正筹划用大漆来粉刷城墙。在朝房讨论这事中,站在一旁的优旃闻讯,立即大声叫好,并添油加醋地讲:“皇上即便不说出来,我也正想提议哩。漆城墙,虽然劳民伤财,但漂亮啊,而且敌人来了也爬不上去!这事虽是好事,漆也不成问题,但能够遮住城墙并让漆阴干的房子不好搭建啊。”秦二世闻听,哈哈一笑,便放弃了这个计划。
另外一件事情,涉及到楚国著名艺人优孟。优孟其人,不但善于模仿别人,而且思维敏捷,伶牙俐齿,尤其喜欢说反话,惯常含沙射影。当年楚庄王有一匹爱马,不仅骄生惯养,而呵护倍加,但不久后,竟然肥胖猝死。随后,楚庄王便与大臣商议,决定按大夫的礼仪厚葬这匹马。优孟闻讯,即刻嚎啕大哭,并哭泣着对楚王说:“咱们大楚国什么事情干不成啊,大王心爱之物死了,才用大夫级别发丧,太不合适了!应该用国君的礼仪啊。”楚王便问:“具体怎么做呢?”优孟回答:“选用最上等的木材,来打造内棺、外椁以及黄肠题凑;命武士甲兵挖穴,让老弱病残背土;周围国家,一旦闻讯,必定都来送葬;等埋葬后,不但配享太庙,还要划拨万户侍奉,这样天下都才会明白大王是贱人而贵马。”楚庄王觉悟到荒谬后,又说到:“我的过错严重到了这种程度吗?现在怎么办才好呢?”优孟随后建议“……吃了算了”。于是,为了杜绝这件事传扬出去,楚庄王同意把死马送进了御膳房里。
像上面两个故事,尽管在语言形式和说话方式上颇现怪异、虚假和浮夸,但是确实取得了出奇制胜的显著效果。这也正是司马迁在编纂《史记》时,为什么还专门编辑了一篇《滑稽列传》的良苦用心,其关键就在于这种油腔滑调而貌似荒诞不经的表达方式,反而是通向正果奇效的有效捷径和成功之路。然而,在这种言语行为的人物或作者的主体一方,无论于形式还是内容上,如果不能保证雅正规范的格调、形制和姿态,反而都极容易走向俗不可耐的歪门邪道。所以,这就是所谓“本体不雅其流易弊”的道理所在。因此,像东方朔、枚皋等人,尽管位居高堂,却只能随波逐流,并不曾有过匡正大业的卓越功勋,反而在实际生活中,他们之间相互诋毁、嘲笑和戏弄,彼此都得不到应有的理解、尊重和扶持。正因如此,枚皋自我评价:“为赋乃徘,见视如倡。”(大致意思:赋写的像谩骂嬉戏,人被视为倡优戏子。)从中不难看出,在他们内心深处,不仅颇有悔恨之意,而且满腹苦水之中充斥着如此生活的无奈、抑郁和哀叹。
到了魏晋时期,传说魏文帝曹丕收集谐语隐言,还曾经编辑了一本《笑书》。另有风闻,吴国薛综(公元?-243年字敬文沛郡竹邑人三国吴国名臣)擅长随机应变,特别喜欢用笑话驳斥对方。像这一类经常可以引起哄堂大笑,甚至令人手舞足蹈的插诨打科,对于施政教化而言,其实没有什么益处。关于这一问题,即便一些文艺大家,也一直痴迷不悟,有的甚至于走向了歧途。例如潘岳的《丑妇》和束皙(公元261-300年字广微阳平元城人西晋文学家)的《卖饼》等,虽描写淋漓尽致,但秽语闲辞颇多,近乎于粗疏不堪了。他们的作品尽管如此,而效仿者竟然无数,以至于有百余家之多。在整个魏晋时代,像这种取笑亵玩的文学风气,异常盛行!有的把应瑒的鼻子,比喻成了削去一半的半边鸡蛋;有的把张华戴上帽子的头颅,形容像一个棒槌。注入此类的丑话、怪话或俏皮话,对于文化所崇尚的“典雅中正”风范,都是无法挽回的严重损害啊。或许这样一种情绪宣泄的方法方式,恰恰符合了《吕氏春秋·纪卷五·大乐》中,所讲到的“溺者非不笑也、罪人非不歌也”(大致意思:处于特别尴尬、窘迫和困难状态下的人们,不是不会笑或不会唱歌,而是场合不适宜而已;话外意思是有的人,就是在不适宜的地方又笑又唱,从来显现个性乖离或环境异样。)所以说,虽然不算特别流行的古典成语“溺者妄笑”“胥靡狂歌/狱卒狂歌”,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其中必定事出有因。
那么,何为隐呢?隐的本字应为“讔”,意指藏匿不说,或隐匿本意而用比喻指事。
《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公元前597年冬天,楚国围攻萧国。在即将攻克萧国城池时,因为楚国大夫申叔展的世交好友萧国大夫还无社,此时正被困在城内。于是,还无社便登上城楼,喊来城下的申书展,两人有一段对话如下:
申叔展问:“有麦麹乎?”(还有酒曲吗?)
还无社答:“无”(没有啊!)
又问“有山鞠穷乎?”(山川穹有吗?)
又答:“无”(也没有啊!)
再问:“河鱼腹疾奈何?”(腹部胀得像鱼肚子一样怎么办啊?)
再答:“目于眢井而拯之。”(坐在枯井里等着就好了。)
申书展又追问了一句:“若为茅絰,哭井则己。”(是不是在井边栓上白绳子,听到有人哭声就好了吧。)
于是,当楚军攻克萧城后,申书展找到留有白绳子的井旁一边哭,而另一边在井下的还无社便得救了。
据《左传·哀公十三年》记载,大约公元前482年,因秋冬蝗虫成灾,吴国的申叔仪到鲁国公孙有山的家里借粮食,两人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申叔仪说:“佩玉忌兮,余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别人佩玉叮当响,我的身上空荡荡;别人美酒闪碧波,我和衣不遮身的老人一旁望。)
公孙有山回应道:“梁则无矣,粗则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则诺。”(精粮没有,粗黍尚多。你站在山头喊一声“有庚癸吗?”,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庚癸”在军队中指代“粮食”。两人哑谜样子的对话,把日常借贷的尴尬,掩饰在不失儒雅的调侃之中。
《史记·楚世家》记载,楚庄王即位三年来,一直不理朝政,并传令若有敢进谏者,一律杀无赦。大臣武举(伍奢之父伍子胥之祖父)对楚庄王说,外面流传一个哑谜,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庄王同意他说说看。下面是他们两人的对话:
武举讲:“有鸟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高岗上有一只大鸟,三年不飞不叫,不知是什么鸟?)
楚庄王说:“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不久后,楚庄王开始重用能够舍命进谏的人物,旋即威震四方。
再有《战国策·齐策》中记载,靖郭君(田婴妫姓亦称婴子齐威王少子齐宣王异母弟孟尝君之父)要加固自己薛城封邑的城防工事,并对身边人说一概不接见阻挠这事的说客。有一个门客传话说,只想对靖郭君讲三个字,若再多说的话,愿意接受烹刑。于是,靖郭君便同意接见了他。这个门客觐见时,快步走上前,只说了“海大鱼”三个字后,转身就往外走去。
靖郭君连忙问:“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门客驻足回答:“我不想拿生命当儿戏。”
靖郭君说:“忘了前面的保证吧,请把话说完。”
于是,门客才进一步解释,并说大鱼在海里,即便使用大网都不容易逮得住,但是到了陆地上,连蚂蚁都敢欺负它;薛城是一条大鱼,而齐国才是大海,如果离开了齐国,薛国城墙修到天高,又有何用……靖郭君茅塞顿开,立刻停止了筑城工程。
《列女传·辨通传》中,有一个《楚处庄侄》的故事。讲的是楚顷襄王年过四十岁,不但不立太子,而且一心游山玩水,并不理朝政。有一次楚顷襄王又要远行游玩,半路上被一个十二岁女孩拦住了。这个女孩是一个县邑的女儿,书名“庄侄”(据说应为庄姬),她问楚王是否明白这样一个谣传:“大鱼失水,有龙无尾。墙欲内崩,而王不视。”
楚王回答:“不知道。”
庄侄解释:“大鱼失水者,王离国五百里也,乐之于前,不思祸之起于后也。有龙无尾者,年既四十,无太子也。国无强辅,必且殆也。墙欲内崩而王不视者,祸乱且成而王不改也。”
楚顷襄王与庄侄就在路边一番对话后,即刻悬崖勒马,打道回府。随后,一边内修政治,一边外御强敌,于是国富民强,而庄侄自然纳入后宫。
《列女传·仁智传》中,另有一个《鲁臧孙母》的故事。臧孙母是鲁大夫臧文仲的母亲。臧文仲即将出使齐国,临行前,臧母给他分析齐鲁两国政治形势,并估计这次出行,凶多吉少,特别嘱咐儿子要提前疏通齐国的权势人物。果不其然,臧文仲到了齐国便遭扣押,齐国开始筹划偷袭鲁国。臧文仲凭借已经打通的关系,给鲁国公写了一份密信。因为,担心信函中途被发现,臧文仲便用哑谜写成,其中有一句话是“食猎犬组羊裘”。鲁国君臣,虽然见到了臧文仲密信,却没有一个读得懂,只好请教臧文仲的母亲。她老人家见到信,不但通篇看得明明白白,并指出“食猎犬,组羊裘。”暗示的是“齐国要侵略鲁国了,必须早做准备啊。”于是,鲁国增兵驻防,严阵以待。齐国见阴谋败露,随即放弃了侵略计划。
综合上述,诸多故事,无一例外,都是运用“讔”这种语言形式的鲜活案例。他们之所以能够载入《左传》《战国策》《史记》《列女传》等经典之中,若往大道理里讲,像这种语言形式,不仅可以兴国安邦,而且可以建功立业;若往小里说,不仅能够纠偏扶正,而且能够解惑答疑。纵观这些故事,他们虽然都属于随机应变的灵活巧智,但更像是诡计多端的勾心斗角。所以究其根本,凡“讔”语与貌似为了取笑逗乐的“谐”辞,彼此互为表里,其实如出一辙。
汉代曾有一部专门的《隐书》,共计十八篇。刘歆和班固在编辑目录学时,把这部书放在了赋的最后面。姬周时期,楚庄王和齐威王,对隐喻情有独钟。西汉的东方朔,更是这方面的专家里手,但他所用辞令则过于荒诞不经,无益于拨乱反正而谋求殊途同归的文艺创作宗旨。自曹魏以后,像倡优弄臣开始遭人反感,士大夫阶层便把谐语隐辞引领到谜语的轨道上去了。
那么,何为谜呢?谜的本意,就是要故意含糊其辞,以使人迷惑不解。至于如何设置谜局,无论涉及到的题目、内容还是文字措辞为何,其根本在于所表现事物的性质品格之中,必须一概给予绞尽脑汁的故弄玄虚,通常凭借浅显易懂知识来炫耀文采华丽,并且还要达到谜面曲折而谜底中正,甚至于谜面闪烁其词,谜底反而浅显易懂的最佳效果。譬如荀卿的《蚕赋》,谜语体例,已露端倪;曹丕、曹植弟兄,谜语精练,而行文周密;曹髦图像品物,尽管波及广泛,但过于纤细乖巧,且离题甚远。
纵观古今,无论隐语还是谜语,旨在追求义理周全,才是根本要务,而不能像逗孩子玩耍的游戏一样,只是乐得拍腿鼓掌,博得一时欢笑了之。所以说,探究文章体例中,相关谐辞隐语的格式要求,亦如诸子九流十家中的小说一样,不过属于稗官采风的对象之一,借以体察民情志趣,指导理国民政而已。所以,如果一味效仿这些东西,那就真成了淳于髡、东方朔的高徒,并且是优旃、优孟的至交了。
总而言之:谐语隐辞,古即有之;转危为安,经典入籍。丝麻金贵,稗草价值;各取所用,短长皆宜。讽谏美赞无定式,恰到好处是常理;喜怒笑骂于文章,是非得失在做人。
【注解】
1、《诗经·大雅·桑柔》之中间部分:“……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维此惠君,民人所瞻。秉心宣犹,考慎其相。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瞻彼中林,甡甡其鹿。朋友已谮,不胥以穀。人亦有言,进退维谷。维此圣人,瞻言百里。维彼愚人,覆狂以喜。匪言不能,胡斯畏忌……”
2、束皙《饼赋》节选:“礼仲春之月,天子食麦,而朝事之笾煮麦为□,内则诸馔不说饼。然则虽云食麦,而未有饼,饼之作也,其来近矣……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然皆用之有时,所适者便。苟错其次,则不能斯善。其可以通冬达夏,终岁常施……于是火盛汤涌,猛气蒸作。攘衣振掌,握搦拊搏。面弥离于指端,手萦回而交错……盘案财投而辄尽,庖人参潭而促遽。手未及换,增礼复至。唇齿既调,□习咽利。三笼之後,转更有次。(见于《全晋文》卷八十七)
3、《吕氏春秋·纪卷五·大乐》节选:“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皆化其上,乐乃可成。成乐有具,必节嗜欲。嗜欲不辟,乐乃可务。务乐有术,必由平出。平出于公,公出于道。故惟得道之人,其可与言乐乎!亡国杀戮民,非无乐也,其乐不乐。溺者非不笑也,罪人非不歌也,狂者非不武也,乱世之乐,有似于此。君臣失位,父子失处,夫妇失宜,民人呻吟,其以为乐也,若之何哉?”
4、荀况《蚕赋》:有物於此,蠡兮其状,屡化如神。功被天下,为万世文。礼乐以成,贵贱以分。养老长幼,待之而后存。名号不美,与暴为邻。功立而身废,事成而家败。弃其耆老,收其后世。人属所利,飞鸟所害。臣愚而不识,请占之五泰。五泰占之曰:此夫身女好而头马首者与?屡化而不寿者与?善壮而拙老者与?有父母而无牝牡者与?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丝,前乱而后治,夏生而恶暑,喜湿而恶雨。蛹以为母,蛾以为父。三俯三起,事乃大已。夫是之谓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