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贵：麻雀和老鸹的故事

鸟空

李泽贵

时间在穹旷中擦拭记忆，便有星星点点的记忆如碎片般散落。但每片记忆都会浸润在时间的长河，似鸟般扑闪着翅膀，飞翔——

麻雀

小的时候，家里的房前屋后，麻雀随形即现。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和飞来飞去的影子，总让人有点心烦意乱，因为麻雀在人们心中着实不是个什么好鸟。

麻雀虽然吃虫子，但让人最不能容忍的还是麻雀以谷物为食。在那个全民饥慌的年代，与人争食必将与人为敌。

早晨起来，爸妈把刚收的粮食铺到门前的禾场后，叮嘱我，你就在门前看书，顺便赶一下麻雀，别让麻雀把粮食给吃了。

爸妈上工去了，我就坐在门前看书，时不时抬头看看禾场上有没有麻雀啄食。我深知家里经常吃的是清汤寡水的麦米粥、南瓜粥、红薯粥之类的主食，要吃顿白米饭完全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我也深知麻雀啄一粒，家里人就会少食一粒的道理，所以我在照看禾场时也特别专注和细心。

和我一样在家照看禾场的还有我们家隔壁的麻婆。麻婆五十多岁，因为一脸的雀斑，人们都叫她麻婆，也可能是因为她身体不太好，我们很少看到她下地干活。我们也很少接近麻婆，大概很多小朋友的父母都和我爸妈说的一样，麻婆之所以满脸的雀斑，是因为麻婆喜欢麻雀，自然就把雀斑从麻雀身上过到自己脸上来了。于是，我们就更加厌恶麻雀，也不敢接近麻婆，生怕麻婆把从麻雀身上过上的雀斑再过到了自己脸上。

在照看禾场的时候，一有麻雀来，我就把它们赶走，飞走的麻雀就径直到麻婆照看的禾场上去了，但麻婆赶麻雀的频率似乎不太高，只是时而轻声吆喝一下。于是，我感觉麻婆并不像很多人一样憎恨麻雀。

正当我放下书，起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去赶在禾场上啄食的麻雀时，我看见几个小伙伴拿着自制的弹弓，猫着腰，脚步轻轻地，准备朝麻雀发射他们如导弹般的石子。随着我下意思地一声吆喝，麻雀飞了，几个小伙伴也直起腰，嘴里还有点儿不干不净，你妈的，老子瞄得好好的，就你把老子的事给坏了。

其实，我根本就没在意他们。于是，我笑了笑，说，你看麻婆那，多得很。几个小伙伴也没和我计较，继续猫着腰，蹑手蹑脚，朝麻婆的禾场移动。

在麻婆家门前，一群麻雀在树上飞来跳去，还有的飞到禾场上任意啄食着晾晒的麦粒。可麻婆就坐在禾场边，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但仔细一观察，就发现麻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时而看麻雀啄食，仿佛欣赏着麻雀啄食的优美姿态；时而看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仿佛陶醉在麻雀欢快的跳跃之中。　

小伙伴们蜇伏在麻婆的屋旁，把弹弓的弦拉得满满的，瞄准着麻婆禾场上和树枝上的麻雀，一、二、三，子弹齐发！

“小兔崽子，谁让你们到这里来打麻雀的？”只见麻婆突然从禾场边的椅子上站起来，随手握着一根木棍就朝小伙伴们追过来。

小伙伴们拔腿四散。

麻婆对麻雀的态度，让我琢磨了好多年好多年。后来，从读书到参加工作，我在家的时间很少了，特别是在父母随我们一起生活后，老家的房子就空着，除了每年春节去给麻婆拜个年，这样的童趣也基本上淡忘了。

前几年，得到麻婆去世的讯息后，我陪父亲回去为麻婆送行。一路上，父亲总在叨念着从小麻婆对他的好，说在那个谁都为吃饭奔忙的年代，麻婆把自己家的粮食匀给他们一帮小孩子吃。我在父亲的叨念中感受到了麻婆的善良。在为麻婆烧了三柱香，沉沉地瞌头后，父亲说，走，到旁边老屋去看看。

老屋已破败不堪了，屋前屋后杂草丛生，只是原来的小树已经长高长大，巨大的树冠掩蔽了几乎全部的老屋。

这里除了树的绿色，好象没有多少生机。当我和父亲走近老屋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我说“大，您看那里还有麻雀！”

“好多年没见着麻雀了，你麻婆走了，她可是最爱麻雀的！”父亲发着感慨。顿了会儿，父亲又说：“我们都离开这里好多年了，可麻雀还在。”

我看了看父亲，正想说话，但见父亲加快脚步，朝屋后走去。我跟在父亲身后，仿佛听到屋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叽喳弦音……

于是，我似乎有了那么一点儿思絮：人走屋空，在这里跳跃的生命，依然是已仙逝的麻婆最喜欢的小麻雀！

老鸹

在我们老家，老鸹就是乌鸦。

“老鸹头上过，非灾即是祸。”从千百条的俗语中，我们总能随口道出的都是老鸹悲悯的、恐怖的、凶煞的模样。

那个时候，我们村子里总能听到老鸹的叫声。

有一年，我姑父得了一种怪病，浑身不疼不痒，就是整个儿脊梁变形弯曲，腰直不起来了，姑妈陪着姑父去了好几趟医院，却连个病因都没有查出来。在卧床好几个月后，姑父就只能弓着身子走路了。那时四十多岁的姑父可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呀！为了姑父的病，姑妈到处去求神拜佛。有一次，为了求到佛水，姑妈走了一夜的路，到邻县南边的山脚下接了两瓶“神水”，据说这种水治好了很多怪病。可姑父喝了，依然没见好转。于是，姑妈就去找“神仙”，烧纸钱，敬高香，还按“神仙”的要求，专门烧一大桌子菜，放在堂屋中间，摆好碗筷和酒杯，供“缠身鬼”享用。姑妈这样做，为的是“以善驱鬼”。

一切都无济于事。

姑妈又去找“神仙”。“神仙”问姑妈：“你家附近是不是时常有老鸹叫？”当得到姑妈肯定的回答后，“神仙”说：“你得想办法让老鸹不再叫，鬼就不会缠着你当家的，你当家的病自然就好了。”

按照“神仙”的指点，我姑妈就每天在屋前屋后不停地烧纸钱，敬高香，瞌头作揖，渴望着不再传来老鸹的叫声。

老鸹没赶走，让人悲痛欲绝的事却再次发生了。

我姑妈生了四个孩子，老大兵儿是唯一的男孩。由于姑父不能干重活了，八十年代初，兵儿只读了小学就在家担起了主要劳力。那时，兵儿大概十六岁。

一天傍晚，兵儿出工回来，看到姑妈又在跪拜，就说：“妈，您就别信了，河边的老鸹叫，大伙儿都听到了，它要叫就叫呗，关咱们家屁事！”

不巧，兵儿的话被姑父听到了，弓着身子的姑父从屋里一出来就是一通言语激烈的臭骂：“你个乌鸦嘴，你是不是巴不得老子早点死？”兵儿一时气上心头，回到房里喝了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姑妈哭得死去活来。安葬兵儿的时候，姑妈歇斯底里地吼：“可恶的老鸹鬼啊，咱家作什么孽了啊？！”

但老鸹的叫声并没有因姑妈的哭嚎和祈求而停止。

为了传宗接代，姑妈怀孕了，想再生个儿子。偏偏老鸹还是在村子里“刮刮刮”地叫。姑妈又去找“神仙”，“神仙”让姑妈把孩子刮了，但这次姑妈倔着把孩子生下来了，令姑妈失望的是，生的是又个“酒坛子”。

从此后，姑妈仿佛变了个人，除了拼命出工，就是倒床便睡，很少说话。四个女儿出嫁后到城里去打工，先后成家立业，在城里买了房子、车子，条件都还不错。特别是最小的那个“酒坛子”，开了一家公司，当上了总经理。她还专门把姑父接到城里进行一次全面检查，想搞清楚姑父的身子到底是怎么直不起来的，专家说，这是一种很少见的脊椎病，可因为时间太长，姑父的年纪又大，进行手术没必要，好好照顾就行了。

四个女儿多次要把姑父和姑妈接到城里去，可姑妈的理由简单得让人诧异，在你们城里，我听不到老鸹的叫声！

这理由简直让女儿们不可理解。“小酒坛子”就问，妈，我听姐姐们说，爸生病的时候，您想把老鸹赶走；哥走的时候，您想把老鸹赶走；您不是厌恶了老鸹的叫声，几十年都想把它赶走吗？既然它不走，那您就跟我们走吧。离开这儿，您就听不到老鸹的叫声了。

姑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孩子，当不幸在咱们家发生的时候，老鸹的每一个叫声，都好像是在要妈的命，妈也恨不得把该死的老鸹鬼赶得无影无踪，但妈赶了几十年，老鸹就叫了几十年。妈真的很无奈，但有一次，当妈收夜工回来，打着电筒去外面搬柴禾，突然一只黑色的影子不停地在草垛上扑闪着翅膀，妈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看到了老鸹的身影。妈当时浑身发颤，但妈还是愤怒地壮着胆子，找到了草垛里的老鸹，伸手狠狠地把它抓住了。老鸹不停地叫着，一声不停。妈狠狠地准备把老鸹摔到地上，可不知怎么手一松，老鸹飞了，老鸹在空中转了个圈，又飞到了草垛里。妈就拿来一根棍子去捅那个老鸹窝，又一个黑影从窝里滚了出来。妈走近了，用电筒一照，分明看到另一只年迈的老鸹躺在地上，嘴里还含着一只虫子……

姑妈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眶湿润了。

姑妈接着说，你们几个女儿都大了，也很孝顺，我们已经很知足了！妈知道，妈就是个老鸹命啊！

“小酒坛子”听着姑妈讲完故事，仍然是一脸的不解——

最后，我想在这里作个注脚：其实，姑妈讲的就是“乌鸦反哺”的故事——养老、敬老，老鸹是动物界的楷模！

但姑妈去逝前的遗言又让我的注脚显得有点儿模糊。姑妈临终前断断续续说的意思是，宁可自己听老鸹叫背灾背祸，也不能让儿女们受伤难过！

　　

了空

麻雀和老鸹的故事，悲沉而又辛酸。

放空飞翔的记忆，在洁白如纸的脑海里，一个简单又重复的故事凸现：从前，门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

在寺庙前的古树上，有一群鸟儿在叽喳嬉闹。爸爸问小孩，“树上有十只鸟，要是一枪打下了一只，还剩下几只？”

“九只。”小孩得意地望着爸爸。

爸爸摇了摇头。

“没有了，剩下的全飞走了，这次对了吧？”小孩恳切地望着爸爸。

爸爸又摇了摇头。

“一只死鸟，其他的飞走了？”小孩迷惑地望着父亲。

爸爸依然摇了摇头。

“十只，一只死鸟加九只活鸟。”小孩答完，拉着爸爸的手慢慢地摇，“爸，你说对不对嘛？”

还没等爸爸说话，一位老和尚站在了爸爸身边，“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请别为难小施主了！”

写到这，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随手翻开正在读的《星云禅语》，恰好看到了标题“空能容乃大”，文中最后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空’究竟是什么?简要地说，‘空’就是阿弥陀佛。平常三宝弟子嘴边常念‘阿弥陀佛’，一句阿弥陀佛可以代表一切言词（同情、关心、慈悲、感谢……），空亦如此，空能包容一切：袋子空了能装东西，肚子空了能进食物，心灵空了能容真理……‘真空不碍妙有，妙有不碍真空’。愿大家以般若智慧，善体空有不碍的无限妙用。”

读完，闭目俯首，双手合掌，心中默念：“鸟空，了空，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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