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广杰:王树楠题画诗的生命忧思与文人趣味(下)

三、文士趣味:王树楠的

“画史”意识与天真雅逸的绘画美学‍

题画诗兴盛于唐,多摹写画境和画工苦心经营之意。至宋代而一变,清人赵翼即谓“六朝以来绝少题画诗。自杜少陵创为画松画马画鹰等大篇,搜奇抉奥,笔补造化,嗣是苏黄诸公极妍尽态,物无遁形,以后益务斗胜矣”[4]卷五,凡画史画论均可入诗。因此,文艺理论家辑录宋以后题画诗,作为论艺说史的重要资料。王树楠的题画诗也承宋人余习,其中有不少关乎画史、画论的精彩之论,展现了他的画学思想和审美趣味。

宋元文人画思潮兴盛以来,文人多以抒情写意、娱情乐性论绘画的功能。以绘画为政治教化的正统思想在文人艺术领域渐渐失去了市场。但“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5]4的认识与儒家意识形态相融合,仍然占据着公共文化领域的核心位置,影响到每一个具有家国情怀的文人士大夫。尤其是在国家存亡和政权运行受到内忧外患威胁的时候,画教思想随时可以走到历史前台,以最大的声量淹没所有强调艺术纯粹性的声音。王树楠题画诗表现出浓厚的画教思想,认为绘画是反映社会时事和文人心态的艺术形式。他用题画诗的诗意想象建构起来的一种如同杜甫“诗史”精神的“画史”意识。所谓“画史”意识指画家以现实主义的精神,用绘画描写社会现象和事件,以表达社会关怀和感慨,有时也会用诗文题跋的形式将关涉的社会内容点染出来,其根本精神与画教思想和明末画家项圣谟等人的现实主义画论相合。近代题画诗“无论是哪种题材的题画诗,几乎都不同程度地关涉时政,反映的社会生活也更加新颖而广泛。在列强瓜分中国、社会急剧变化的形势下,不论是画家还是诗人,只要有热血,都不能坐视。他们往往通过一切艺术手段来抒写自己的愤懑与抗争。这时期的题画诗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迹。”[6]3王树楠作为能吏兼诗人,他的题画诗有更为宽广的视野和敏锐的社会感受,尤其是对晚清重要的政治社会事件、文人士大夫群体的思想和心态有更为深刻的理解。如题曹镶蘅《春曹话旧图》:

年来文献叹陵夷,梦寐衣冠想汉仪。元会不闻休奕赋,早朝曾记上宫诗。似骡驴马嗟非类,式燕鲿鲨忆盛时。寿草祥槐零落尽,纷纷抱器欲何之。[2]295

感叹清廷亡后文献陵夷,斯文废坠,天下鼎沸,贤人肥遁的丧乱之景。题《凤翔冈图》“绕冈手种千树梅,风花烂漫雪打园。更栽龙凤万竿竹,翠羽时逐仙禽飞。杂花异木不知数,黄稻青蒲隔江路。一叶籧篨凌素波,往来载酒无朝暮”[2]209,着力铺排胡迟圃隐居凤翔冈清旷优美之境,将文人空有报国之心而无拯世之门的一腔忧叹都寄托在守庐墓,尽孝思,优游故园的闲适生活中。而题金葆桢《北雅楼闲居著书图》则以高古澹宕之笔,写出了易代之际文人最后的生命挣扎,即通过著书立说,衍续斯文,以俟来者。所谓“卓哉草玄人,独抱周孔思。伏申授遗经,秦火不能灰”,[2]213二三知己的往还讨论,就如西山采薇的伯夷叔齐,纵论千古兴亡,以忘今世之忧。刻画出清廷遗老们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情态。文人寄托在画中的心态与情意,可以借助诗歌知人论世的叙写和真幻之际的想象点化出来,并将诗情与画意融合无间,画中之意,画者之意,藏者与观者之思浑然一体,见出晚清民国遗民群体的心态与精神。抒情写意之外,亦可用图像为人立传,共同助成“画史”精神。如题黄小宋《壮游图》谓“开图历历数生平,诗画差堪作生传”[2]189。画可以为人传记,这个应该是明代文人的一个创新。元代的文人重在寄兴,仅仅是将个人的生活片段写入画中,明清的画家则更重以画存人,进而将事件写入画中。同时诗画的结合,也更侧重指向为人写心存迹。又如题程葭育《精忠柏断片图》:

殷之祥桑汉僵柳,骑木人参更希有。义荆慈竹死复生,气类感召为枯荣。咄哉程伯葭,持来柏一片。云是精忠骨,斑斑血痕见。当年耻伍桧,抗节殉王难。浩劫七百年,世易心不变。何物碎之为九断,隐隐风雷护神干。其一已归海外人,其八移置西湖滨。草木随人竞好丑,有不亡者千年存。君不见夷齐死西山,屈子沉江水。不然蕨薇亦是寻常草,世上何知重蘅芷。[2]217

坚贞忠悫,气类相感,多是报国之怀,忧世之心。王树楠就作画人、藏画人、与画有关之人感发志意,书写怀抱,而不仅就绘画本身展开想象。绘画在王树楠的题画诗中仅仅是一个媒介。其诗笔收摄,而人事奔赴,乃是一段传奇,一段家族、国家、历史的故事和意蕴,乃是一腔感慨时事的深沉幽怀。王树楠画教思想也体现在他对几幅“母教”题材绘画的题咏上。如周肇祥《篝灯纺读图》、曾福谦《西山永慕图》即画题咏,将晚清传统女性苦节教子的生活和心态刻画的纤毫毕现,为“母教”题材诗画艺术增添了浓重的笔墨。

王树楠认为山水画要写胸中逸气,胸中丘壑,展现艺术家的人格精神。《题郭煦凡山水画册》论郭氏山水画法宗北宋米芾,朦胧烟水,潇洒适意。又由其画而及其人品格。俯仰红尘之中,却能高尚其志。无怪其山水画有清旷雅逸的潇洒之趣。然而道体无相,借声色有形之物来显现其特质。对于本体之道而言,声色是舒展摇曳在时空中的幻象,不具有根本、永恒的性质。但通过其变幻之态,足以表征道体之迹,是艺术家借以体验、感悟自然和生命本真的津梁。[7]56所以,王树楠认为从本质上说,“真如诸相原无见,声色如何付画工”[2]170?绘画是不足以展现道体之全的,绘画艺术的创作和鉴赏,应该尚真遗形,求于言象之外。《题陶拙存施裕堂何善孙小像》曰:

人生旦暮百年尽,真者幻者皆尘埃。吾本非吾子非子,卢仝马异空疑猜。吾闻子祀往鉴井,自知面目全然非。尻轮神马各任化,造物焉用拘拘为?有身为患古所戒,请君绝迹遗形骸。[2]107

《题项孔彰山水画册》又说:“画山非真山,画水非真水。老手逞狡狯,巧夺造物理”[2]215,都是要画家与观者不可拘囿在声色行迹以求画意,而要通过一层,在笔墨、形象之外把握艺术家所体验到的自然之道和生命之真。

王树楠的题画诗有时论到绘画笔法与风格,具有重要的画史意义,也体现了他博雅宏通的文化修养。如题徐世昌所藏《烟树晴峦图》:

吾闻渲淡宗,韦张辟先路。后来荆董辈,点染弄姿趣。此图守家法,下笔得神助。骨秀神自闲,意远态弥嫭。胸中万邱壑,磅礴时一露。[2]280

《题傅青主人物画册》:

先生胸中磊落气,一日解衣般礴臝。自言笔法出襄阳,不向人间斗头角。随宜点染若天成,精能造疏简不略。其妙在神不在迹,气韵天然失笔墨。唐贤论画重逸品,此独当之可无怍。[2]253

《题倪修梅先生〈松岭云壑图〉》:

君家老迂画山水,六百余载留真传。先生下笔守家法,意在笔外非言诠。想其解衣盘礴臝,万趣已入秋毫巅。有如张绢败墙上,眼中神趣皆天然。[2]227

《题洪幼宽(亮)梅花谱》:

悄从月下摄花魂,屈铁回枝倚寒瘦。千姿万态笔不同,手裁造化天无功……洪君画骨不画肉,笔挟风霜镂寒玉。低昂向背各有情,共保艰贞伴松竹。逋仙化去虚无人,空对梅花谱喜神。[2]258

《题王蓬心山水画册》:

楚中山水天下闻,千形万状一笔吞。谁与作者司农孙,探奇凿幽湘汉滨。胸中突起千嶙峋,眼偷手剽如有神,体苍质厚气浑沦。善以秃毫干擦皴,险若斧凿神工痕。有时梦寐江南春,故乡回首千山屯,兴至一写皆烟云。司农家法变自君,别开蹊径披荆榛,有若献之争右军。[2]278

由以上诸例可知,王树楠对山水画欣赏的应该是王维开其端,宋元文人画家衍其绪,明清董其昌、“四王”沿其波的南宗画派,体现的是他浓重的文人画趣味。其中尤重张璪、韦偃、米芾、倪瓒、王时敏等人。他强调山水画要有江山之助,要有超功利忘得失的诗兴智慧和娴熟有自的笔法,才能脱去笔墨痕迹,收摄山水清旷之神,得天真自然,雅逸淡泊之美。

结语

近代中国政治上的救亡图存与文化上的变革创新交响变奏。根本上是要处理在西方文明冲击下,如何对待传统和吸收外来文明的矛盾。对这些重大问题的回应,显示了近代中国知识阶层的胸怀、眼界和智慧。王树楠博通古今,对西学,尤其是历史哲学和政治制度比较熟悉,且能以儒者弘道的精神,参酌中西,开辟学术新境。其政治上的保守立场与社会实践中的圆融态度,又可见出其尚才用气的豪杰特质。就其题画诗来说,作为近代“河北派”的诗人,颇受清真雅正诗学思想的影响。题画写心,以诗笔勾勒图像中的自我形象,写出了儒者能吏的生命情态;山水行旅,恰恰拨动了晚清民国文人宦途中经世理想与个人解放自由的心弦,题咏山水画与俯仰江山的矛盾心态深度交织,写出了他们内心的困惑、彷徨与无奈,袖手林泉也无法平抑那一颗炽热跳动的家国之心。他的题画诗蕴含着浓郁的文人趣味,不仅在以“诗史”精神孕育“画史”意识,也在于经纶时务时始终保有的一种追求天真自然、雅逸淡泊的艺术风格。这也许是深味斯文之道的儒者在晚清民国易代之际难得的一份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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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于广杰,1982年生,河北沧州人,河北大学文学博士,南开大学博士后。河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词学会理事,中国文学理论学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文艺思想史、词曲学研究。围绕中国文艺思想与词曲学相关问题,主持完成省级项目多项,发表论文二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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