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论清初魏裔介的文学史意义与成就[下]

魏裔介是清直隶赵州柏乡(今邢台市柏乡县)人,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而且即使居京为官,也离家乡较近,同处燕赵之域,几乎很少离开过这个文化圈层。因此,他一生的挚友主要是北地人,他们共同接受着同一文化土壤的滋养,有着非常近似的文学观,并在自身的文学作品中体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

柏乡属古燕赵之地,乃“河朔咽喉,畿辅要道”。燕赵地区特有的自然环境因素,造就了这里人们的性格既有游牧文化的粗豪奔放,又有农耕文化的平和守正;既质朴热情,诚实信义,又勇武任侠,铁骨铮铮。“自汉以后史传多谓:‘习于燕丹荆轲之遗风,慷慨悲歌,尚任侠,矜勇气’,然其性资之质直,尊吏畏法,务耕劝织,则历代所不易也。”在明清之时,此区域成为畿辅要地,较之其他地域而言,政治性因素的影响更为直接迅捷,“比其沐浴于圣化,而以仰承至意,鼓吹休明者,尤非他省所可跂及”。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当地士人更热衷于建功立业,且有着更为浓厚的忧患意识。

魏裔介创作有大量描写燕赵自然和人文景观的诗文作品,内中有许多燕赵地理标识与文化元素,鲜明表现出这一地域的文化特色以及作者对其深切的认同与热爱之情。在魏连科点校本《兼济堂文集中》收有魏裔介撰九篇府县志序文,即《畿辅人物志序》《重修广平府志序》《重修南和县志序》《重修晋州志序》《新乡县志序》《重修曲阳县志序》《重修柏乡县志序》《重修宁昌县学宫序》《任子家乘序》,均对所记府县的历史渊源和地理形势给予多方面地具体介绍。如《重修晋州志序》记,“晋州,古鼓子国,汉、魏为下曲阳,元中统间乃改今名,盖真定东隅之重地也。旧志云,鼓山从翠,滹水环清,背倚恒岳,肘扼陆川,亦可见形胜之大概矣”。《重修广平府志序》记:“广平,名郡也。天文上应昴毕,辰星斗枢;地势北通燕涿,南接卫郑;山则聪、紫、红、娄,水则漳、滏、洺、沙。风气廻环,坟壤沃饶,洵河朔间一都会哉!……国家幅员广濶,包容无外,而根本在于畿辅。畿辅近郊,多入公侯采地,赋税所出,根本又在于赵、魏。广平,赵都也,距邯郸两舍耳,咽喉所属,似平而险。当战国之时,秦人鹰扬虎视,日肆吞噬,惟赵与之抗衡,秦终不能有加于赵”。在《〈畿辅人物志〉序》中,他说,“余尝读司马迁《史记》,至西山作歌、燕市击筑、乐毅报书、虞卿弃印,诸如此类,未尝不掩卷而泣。乃知古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本为天性所近。地居东北,为阴阳风雨之会,左沧海而右太行,山川激宕,郁为人物者,代有英灵,不可销歇。”如上这些载录,对燕赵之地的自然环境与人文景观进行了立体展示,可大大增强读者感知的厚度与热度。

魏裔介描写燕赵自然和人文景观的诗作有不少为组诗,如《和大司马梁玉立赵郡风物杂咏》(八首)《惬园十景》《燕台秋兴》(八首)等,也有单篇诗作,如《赵州》《栾城邮舍》《真定府》等。有的是写山川形胜,如《太行返照》《太行晚翠》《过井陉》《滹沱河》,有的是写人物古迹、甚至风俗习惯,如《涿州公厩古槐咏》《蓟州怀古》《和氏璧行》《光武遗踪》《除岁》等。无论是描写或歌咏哪一类题材,魏裔介之诗笔都显得气韵沉雄,苍劲浑阔,如《和大司马梁玉立赵郡风物杂咏》中的四首:

望诸君墓
  齐城未破敢言归,代将人来事已非。惟有报书垂史策,年年古木泣乌飞。

汉光武庙
  汉业重兴自北来,平原突兀见高台。不知钟虡归何处,空有石人伴草莱。

信陵君祠
  功高五霸破嬴秦,故垒茫茫草色新。汤沐至今名尚在,不知谁是屠沽人。

芜蒌亭
  不忘河北事应论,麦饮君臣契托恩。寂寞荒亭余破灶,行人指点旧孤村。

不断给予魏裔介以精神滋养,并进入到其诗题之内的不仅有特定的地理景观和遥远的信陵君、汉光武帝,还有刚刚逝去不久的北地明朝名臣杨继盛与赵南星。杨继盛(1516~1555年),字仲芳,号椒山。直隶保定府容城县(今河北容城县北河照村)人,明朝中期著名谏臣。先因上疏弹劾仇鸾开马市之议,被贬为狄道典史,后因疏劾严嵩“五奸十大罪”,遭诬陷下狱。他在狱中备经拷打而不屈服,终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遇害,年仅四十岁。明穆宗追谥“忠愍”,世称“杨忠愍”。在《兼济堂文集》中,先后有《过杨忠愍词》《过定兴拜杨椒山墓》《题杨椒山为冀梅轩书梅卷》三首诗歌咏杨继盛,尤其是第二首写:

何世无龙比,哀君王佐姿。孤坟留易水,碧血黯荒祠。

正气无今古,招魂有岁时。白沟旧战垒,樵径野风吹。

颇能看出魏裔介与杨继盛声息相通的内在风骨,在杨继盛身上,魏裔介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

赵南星(1550~1627),字梦白,号侪鹤,明代真定府高邑县(今石家庄市高邑县)人。著名政治家与文学家,东林党首领之一。万历二年(1574年)进士.“以廉平著时”,曾疏陈天下四大害,“所抨击悉时相所庇”,曾佐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京察,“扶正抑邪,尽黜当路之私人”,因招致权贵嫉恨,被斥为民,正直之士把他与顾宪成。邹元标并称“三君”。泰昌、天启初年,又被擢为左都御史、吏部尚书等职,因与宦官魏忠贤产生矛盾,被谪戍代州,最后卒于戌所。高邑、柏乡两县紧邻,而且魏、赵两名门还有亲缘关系,魏裔介幼时还曾亲见此名公乡贤。在《赵侪鹤先生闲居择言序》一文中,魏裔介回忆说:“赵侪鹤先生,幼应大星而生,下笔为文,章妙天下。其时际明运之盛,与南乐魏懋中、长垣李于田、通州李修吾、江右邹南皋诸公,以道徳节义互相砥砺,一时海内望为祥麟威鳯,途出赵郡者,未尝不过鄗上,而聆其謦咳,分其片札,以为荣逾华衮也。迨其晩年,起任总宪,晋冢宰,剖露良心,连茹众正。……余生也晩,余母张太夫人乃先生之甥也。成童时,提擕至鄗,犹望见先生顔貎飘飘,若神仙中人。呜呼,先生岂徒文章气节之士也哉!”文中提到魏裔介的母亲张太夫人是赵南星的外甥女,述及赵南星的才华与声名,作者颇多崇敬之意。

在燕赵地区,魏裔介还有几位一生都声息与共的挚友。他们不仅有着近似的道德品行与人生理想,还有着共同的文学主张与追求,他们长相砥砺,共同锻造着燕赵之域的文脉与品格。康熙二十三年正月,已是六十九岁高龄的魏裔介接连接到几位好友去世的消息,非常悲痛。于此处,魏荔彤所撰《魏贞庵先生年谱》述:“公之友无几,孙征君、孙北海、魏环溪、申凫盟、杨犹龙、魏莲陆、郝雪海,至是而零落殆尽矣。”此七位挚友均是燕赵文脉发展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孙征君即孙奇逢(1584~1675年),为明末清初理学大家,他字启泰,号钟元。顺治元年(1644年)明朝灭亡后,清廷屡召不仕,人称孙征君。与李颙、黄宗羲齐名,合称明末清初三大儒。一生著述颇丰,代表著作有:《理学宗传》《圣学录》《北学编》《洛学编》《四书近指》《读易大旨》《书经近指》等;孙北海即孙承泽(1593~1676),他字耳北,一作耳伯,号北海,又号退谷、退谷逸叟等,世籍顺天府上林苑(今北京市大兴区),为明末清初著名政治家、收藏家。明崇祯四年(1631)中进士,官至刑科给事中。入清后,曾任大理寺卿、兵部侍郎、吏部右侍郎等职。富收藏,精鉴别书画。著有《春明梦余录》《天府广记》《庚子消夏记》《九州山水考》《溯洄集》《研山斋集》等四十余种书籍;魏环溪即魏象枢(1617~1687),字环极(一作环溪),号庸斋,又号寒松,宣化府蔚州(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在清康熙三十二年以前隶属于山西省大同府治)人。进士出身,曾官左都御史、刑部尚书。他作为言官,敢讲真话;作为能臣,为平定三藩之乱立下大功;作为廉吏,“誓绝一钱”,甘愿清贫;作为学者,注重真才实学。现有《寒松堂集》十二卷存世;申凫盟即申涵光(1618~1677),字孚孟,一字和孟,号凫盟等,明太仆寺丞申佳胤长子。广平府永年县(今河北省邯郸市永年县)人,与殷岳、张盖合称畿南三才子。顺治年间中恩贡生,累荐不就。其诗以杜甫为宗,著有《聪山集》《荆园小语》等书;杨犹龙即杨思圣(1621~1664),字犹龙,号雪樵,顺德府巨鹿(今河北省邢台市巨鹿县)人,顺治三年进士,入翰林。出为山西按察使、四川布政使等官。工诗,有《且亭诗》传世;魏莲陆即魏一鳌(1613~1692),字莲陆。保定府新安县(今河北省雄安新区安新县)人。明崇祯年间举人,任山西忻州知州。清顺治二年(1645),从清初大儒孙奇逢求学,前后长达达32年,纪录下来的与孙奇逢的答问最多。著有《四书偶录》《诗经偶录》《北学编》《夏峰年谱》《雪亭梦语》《雪亭诗草》;郝雪海即郝浴(1623~1683)直隶定州(河北省定州市)人,号雪海等。清初进士,授刑部主事,后改湖广道御史,巡按四川。因疏劾吴三桂而流徙奉天(辽宁沈阳市),后迁铁岭。读书讲学于银岗寓所,益潜心于义理之学,注周义解古。后复授湖广道御史,迁左佥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广西巡抚等职。著有《子午集》《中山史论》《郝中丞奏议》《中山集》等。

魏裔介与很多当代文人有文字交往,与孙奇逢、孙承泽、魏象枢等以上所列七位犹多。经对魏连科点校、河北人民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兼济堂文集》统计,共有写给他们七人的序6篇、书10篇、尺牍8篇、传2篇、墓志铭1篇、祭文4篇、诗15篇,合计共46篇。尤其是,魏裔介还曾写《五子吟》组诗,其中除去《曹厚庵》一首之外,其余四首都是歌咏上列七友中人,分别为:

杨犹龙
  杨子气豁如,爱贤如不及。赋诗敌少陵,感慨时欲泣。

嵯峨万仭岗,振衣自独立。毎见必怡顔,清风穆可挹。

   魏环极
   吾宗雪斋子,屹然古人风。苞苴不敢至,门庭间若空。

岁食并州米,疏震日华东。郑公犹可见,翘首送归鸿。

   申鳬盟
  风雅道寝衰,百家矜藻绚。孰识古人心,清微自相禅。

平干有奇姿,气高体亦变。高斋数论文,未觉隙光宴。

   郝雪海
  郝生不羁士,冰雪浄聪明。方略万人敌,抵掌死生轻。

志大才颇疎,飘泊中山城。我欲往从之,共作千日酲。

此四诗分别歌咏杨思圣、魏象枢、申涵光、郝浴四人,是作者以知己的身份写知己,寥寥几笔就把北地友人的性格气质都写得跃然纸上、入木三分,令读者难以忘怀。

魏裔介和以上诸友,有着十分一致的诗文主张和人生追求,他们时常相互怜惜、相互激赏、相互不忘。他们都不满当时诗坛浮靡的风气,主张宗尚杜甫诗歌。如杨思圣对魏裔介诗歌中的“雄浑苍茫”之气极为赞赏,他表示:“每读屿舫诗,浩歌唱叹,几于众山皆响,海水群飞,溯成连而放。钟期移我性情,不必揽弦动操也。”魏裔介在《祭方伯杨犹龙年兄文》中则评:“方丙戌、丁亥之间,沧波横流,人心糜烂,世不复知有名教行检为何物。独我友痛恶幽昧险隘之徒,每见于文词,坐谈间如青精与溲渤,较然其不杂也。……独我友与余,推尊少陵,挽回狂澜之东而砥柱之。”同为魏裔介七友之一的申涵光在《杨方伯传》中评价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时说,“公与今冢宰魏公裔介,同年相善,以文章道义相劘切,如左右手。……士之自负才能来阙下者,必携卷轴谒两公,得其一言以为荣。两公亦勤勤汲引,一艺之长,延誉恐后,盖因而成名者多矣。”。此段话进一步证明魏、杨二人相交之密以及其二人在当时诗坛的较大影响力。魏裔介在哀悼好友申涵光去世的祭文中写道:“呜呼,犹龙死而余不言诗,北海死而余不言学,鳬盟死而余尚言文耶!”短短的一句话,真切表达了魏裔介与杨思圣、孙承泽、申涵光等挚友间的无比深厚的情感与思想共识。

除去上列七友,还有一位燕赵之士也与魏裔介关系紧密,文学成就斐然,此人即为梁清标。梁清标(1620~1691年),字玉立,号蕉林,又号棠村、苍岩,直隶正定府(今河北石家庄市正定区)人。明祟祯十六年(1643年)中进士,清顺治元年补翰林院庶吉士,历任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刑部尚书、户部尚书等职。他喜好收藏典籍字画,有“收藏甲天下”之誉。一生著述颇丰,有《蕉林诗集》《蕉林文稿》《棠村词》《棠村随笔》等。魏裔介与梁清标为“髫龀之交”。据魏荔彤《魏贞庵先生年谱》记载,崇祯十一年(1638年),魏裔介与梁清标曾读书于恒阳书院。入仕清朝后,二人又同为朝廷重臣,“或同侍帷幄,或共承饮燕”,往来密切。他们二人虽官职显赫,公务繁忙,但仍手不释卷,不时诗文唱和,探讨诗文技艺。如,梁清标在《兼济堂诗集原序》中谈及魏裔介论诗:“与余论古今人诗,辄曰:诗贵真,不贵伪”。“贵真”是魏裔介所称赏的诗歌品质,魏裔介对梁清标诗歌正有此评价,他在《梁玉立悠然斋诗序》说:“玉立之为诗,不屑屑模拟三唐陈迹,亦不屑屑取青媲白,如近人仿佛于鳞、七子等声调气格之间。”可见,梁清标诗歌创作亦是“贵真不贵伪”,这正是古今燕赵诗风的一个重要特色。

结语

总之,从顺治三年(1646)高中进士晋选翰林始,至康熙十年(1671)致仕归乡,魏裔介凭借其在朝的巨大影响力,左右文坛近三十年,成为当时名副其实的文坛领袖。康熙十年(1671)致仕归乡后,虽然与外界交往减少,但其静心读书,更接近丰富多样的现实生活,学问更见精进,文学创作更加活跃和成熟,从而使其存世的作品数量与质量均处当时的前列。尤其是,魏裔介长期生活于燕赵之域,既受到这里独特的地域文化的滋养,又时时呈现其固有地域特色,并不断促进了当地文脉的滋生与壮大,在我国文学史及区域文化史上都留下浓重的印记。

(此文刊于《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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