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张执浩《高原上的野花》选读二
1为他留山而作
公鸡打鸣时肿胀的鸡冠
在黎明前像一把锯子
拦腰切入了浓雾里的铁杉树
我醒了,身在云南永胜
某张平静的床铺
我也肿胀着,只是不能鸣叫
一年行将结束
我还不曾引颈高歌
昨天酒后在他留山的墓群里乱窜
我看见过树巅上一动不动的云朵
也看见了树根下一动不动的生活
而在树林里,一只硕大的黑公鸡
呵护着觅食的鸡群,警觉地
停下来,拦住了我仓皇的脚步
我还从来不曾引颈高歌
欲望的喉咙里滚过的
居然是一碗乌骨鸡汤的味道
2给程海
一个人住在山坳中
时间久了就会变成一群人
一个人种藕,收获了荷花和莲蓬
一个人捕鱼,大鱼放生,小鱼也放生
一个人走在太阳下,星星和月亮看着他
一个人活到地老天荒,无所谓故土与异乡
3自画像
终于等来了命运现身的时候
不过是一个小丑卸了妆
坐在小花园的条凳上
脚边依偎着一条从梦中醒来的老狗
再也没有什么能惊扰你们的生活
落日在西天
落叶有风度
你静静地看着少年滑轮一般
在眼前穿梭,你如此安静
仿佛多年以前那个大病初愈的少年
端着脸,坐在父亲的膝前
他从父亲脸上看见过的
现在已经被你全盘接收
终于可以垂下眼睑,轻松地
表达对自我的称颂,和厌恶
4忍冬
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没有人
再理会它的死活
就像你和我来到世上
一旦形成我们
就只剩下了一种命运
你开白花的时候我开黄花
我枯萎了你替我朝前攀爬
这样的情状回应着我记忆中的
那一幕:多年前我和你
一起栽培过一株金银花
黄花依旧黄
白花依然白
我在这个冬天想起它的时候
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忍冬
5消息树
去山顶上挖一个坑
先栽野枣,后种毛桃
再后来还种过什么
现在山顶上长满了望子草
野风吹过野山坡
我从野外归来
我要把好消息带给死去的母亲
把坏消息埋在心底
我还要挖一个坑
告诉每一个路人
每一棵树都有不同的使命
你看那无形的树梢轻轻晃动
你看那个树下的人
正在使劲地挥舞惊喜
收获不幸
6给畜生写对联
腊月三十那天上午
我兄弟想用余下的红纸
给猪栏和牛圈各写一幅春联
他先去给猪喂食给牛喂草
我侄子一边研墨一边瞟着毛笔
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看高过屋顶的竹林
炊烟渗出瓦楞迟迟不肯散去
我兄弟回来,一边嚼着年猪肉
一边抱着指头在心里默念
他将要写下的字数
他提起笔却迟迟不肯下笔
炊烟终于散尽了
我父亲起身走向他们
就像多年前他父亲握着他的手
他们曾一起用力握过笔
祝福过混沌又清澈的生活
7我的故居
这里有一块磨刀石
石面呈月牙形
我见过壮年的父亲在月光下
磨刀,一排弯弯的镰刀
他要用拇指给每一把开刃
我也见过晚年的父亲
坐在这块凹陷的石头旁
那是漆黑的晚上
两个凝重的黑影之间没有缝隙
这里有一座天井
正方形的天井,我喜欢夏天的
雨水从屋檐四角泼洒下来
冲涮方形的青石砖
雨水眼看就要漫上台阶
但窨沟却比赛似地排泄着它们
我喜欢看窨沟周围的漩涡
一艘纸船曾在那里打转
这里有一座四合院
每一间房屋我都熟悉
从前厅、偏房、厢房,到堂屋
我爬上高高的条凳,八仙桌
我几乎赤裸着活在最温暖的人间
风吹煤油灯
一家六口的身影衍生出
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
也能看见在那里的喧闹
8致无名氏
《唐诗三百首》中
有一首《杂事》的作者
名叫无名氏
衡塘退士把他放在张九龄
与杜秋娘之间
每次读到这里
我就会不由自主地
念出声来
麦青时节
淫雨霏霏
很多人的家乡在下雨
很多人走在雨中
很多脚印里积满了水
很多水在雨后不知所归
9有些悲哀你不能克服
暴雨把蚯蚓冲出了泥土
无助地蠕动在地表
太阳暴晒的鱼塘里花鲢浮在水面上
你无法帮它们呼吸
被蚊子咬过脖颈的甲鱼半夜死了
发臭的空气中桐花自落
一个人记得回家的路却回不了家
雾霾如衣,穿上了就脱不下来
我看见了你永远看不清你
我看见我消逝在了
你渐渐变冷的心肠中
10河水在看着我们
总有河水在看着我们
看见了我们所见,看穿了
我们这样的生与死
总有葬送,挣扎和搁浅
岸边的人想一直生活在岸边
而岸边的牲畜只会顾影自怜
总有我理解不了的事在发生,譬如
老牛饮水时神情专注
清澈的牛眼里面却蓄满了
无比的惊恐,它的姿势
总是拔腿就跑的架势
总有这样的时刻:
一条鱼拼命跃出水面
我看见它的时候它也看见了我
它再度跌进河水的声音欢快而悲欣
仿佛我在人群中发出的感激和抱怨
11日落之后
日落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父亲坐在台阶上
背着慢慢变幻的光
他已经戒烟了,现在又戒了酒
再也没有令他激动的事物
落入池塘的草木填满了池塘
落入鱼篓的鱼安静了认命了
风走在公路上,这是晚风
追着一张纸在跑
路过的少年将捡到
另外一个少年的故事
关于贫穷、成长,关于孤独
再也没有忍受不了的生活
如果我也能够像他这样
在黑暗中独自活到天亮
12清明凌晨忆易羊
爬墙虎翻过墙角遇见了爬墙虎
惊惶的叶子原地惊惶
我在这里听晨鸟鸣叫
这里有布谷,那里也该有
活着是这么难堪的一件礼物
死亡则是拎着密封的礼品盒
一味地走在归来的路上
13打水漂的人
能到对岸的石子少之又少
能写的诗也不多了
我手里捏着一个词
看上去它是勇敢的
我身边还有一堆词
它们蠢蠢欲动
起风了,芦苇在对岸更好看
我在这里,一次次扬甩着手臂
我几乎能够看清一首好诗
将会怎样出现
在我力量的尽头
水花跳跃着奔赴在熄灭的路上
欢快,惊惶,侥幸
翠鸟边飞边望着水下的那一只
乌云飘到了今天变成了白云
我几乎能够断定
这首诗将改写对岸的风景
芦苇剧烈摇晃
荻花撒落河面
石子在我手心慢慢变成了一块石头
14万分之一
我写出的不及我活过的万分之一
我说出的不及我没说的
想说未说,说了一半
又吞回去的
万分之一
我最远去过加泰罗尼和波士顿
但这又怎样?昨晚我梦见
父亲和我在岩子河钓鱼
他把汗津津的草帽扣在我的头上
当我起身去鱼钩上取鱼
一阵风把草帽吹到了河里
草帽在河面上飘啊
我永远也追不上了
我熟悉这座城市的万分之一
我理解它的崎岖、拥堵和野心
我的恨不及我爱的万分之一
我想过的生活我正在经历
我不想过的生活我已经默认
我常常整天坐在同一个地方
想同一个问题:万一
该说的我没有说
该去的我迟迟未去
这是否还算完整的一生
我赞美过一万个女人
她们的美好各自为阵
惟有一个女人愿意和我一起承受
这不幸中的万幸
15雨夹雪
春雷响了三声
冷雨下了一夜
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
慌张的雪片
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
那样飘过,斜着身体
触地即死
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
无力改变的悲戚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
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闪电
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
16冬青树
我在冬青树上睡了一宿
那年我五岁
被父亲赶上了冬青树
我抱着树干唱了一会儿歌
夜鸟在竹林里振翅
我安静的时候它们也安静了下来
我们都安静的时候
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
只有妈妈倚着门框在哭
17生日诗
我用阴历计时,用这一天
来结束这一年
我用衰老来延缓衰老,我用心
体味肉体的善意
这在人世间穿行的皮囊
这囚车,牢狱,刑具
这膝盖,这手腕
我用你们认识的这个人
和我感到陌生的那个人交换
就像每年的这一天
我要用阳历换回阴历
用厌弃的换回亲爱的
亲爱的秋风吹着亲爱的石榴
亲爱的石榴炸裂出亲爱的籽粒
亲爱的灰在飞
18萤火虫研究
那些在树丛中一闪一灭的灯火好看极了
那些闪的光
那些灭的光
那些好看极了的光
好看极了
我已经多年没有再见过
这些被装在罐头瓶子里面的光
这些被捉放进蚊帐里面的光
它们从黑暗内部发出
告知黑暗的边界有多辽阔
没有哪一处人间有这样的万家灯火
在日落之后
在寂静的田间,溪边
没有人告诉过我
在黑暗中它们的需要
而我需要发光的腹部
我需要把搜集来的光投射到你那里
19塔松
塔松的理想位置应该在坟前
白云在山巅
流水在附近
死去的人脱胎为送花少年
每送一束花心里就多了一副花圈
我的理想位置应该在塔松下
尖尖的塔顶
尖尖的松针
彼时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麻木的人
再也没有铁打的江山
惟有一事无成的人在彼此问候
“你幸福吗?”
20彩虹出现的时候
松树洗过之后松针是明亮的
河流浑浊,像一截短裤
路在翻山
而山在爬坡
画眉在沟渠边鸣叫
卷尾鸟在电线杆上应和
松树林的这边是松树
松树林的那边除了松树
还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
他们仰着头
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
21如果根茎能说话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在下雨
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
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22苦瓜鸟之夏
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苦瓜鸟
但一到夏天
耳朵里满是它的叫声:
“苦啊苦啊,苦啊苦啊,苦……”
在蓬松的正午,潦草的田间
一只苦瓜鸟单调地叫唤着
加剧了生活的不幸
父亲戴上草帽出门,鸟声嘎然而止
我蹲在槐树下数太阳花
苦瓜鸟又叫了起来
这时候,母亲
正挽着竹篮走出菜园
篮子里有豇豆,青椒和丝瓜
那时候我讨厌吃苦瓜
那时候我母亲还活着,父亲也没有想到
他会孤寡地活到现在
23一只蚂蚁出门了
一只蚂蚁出门了
早上我在小花园门口看见它
晚上我在石拱桥头看见它
一只蚂蚁有好运气
我祝它明天也像今天
能够翻过一具具尸体
还能背着多余的
尸体回家
24什么是走兽, 什么是飞禽
我的小狗永远不明白它属于哪儿
与猫争夺耗子
与麻雀争抢草坪
今天晌午,为驱逐一只苍蝇
它一头撞上了仙人球
在给它拔刺的时候
它眼睛里有我
在我心目中,它人模狗样
自由与禁锢挤压出
这样一个泪汪汪的怪物
既勇敢又怯懦。我的小狗不明白
飞禽有飞禽的弹道
走兽有走兽的迷途
而裂开的人缝不是为了便于它穿梭
是为了对应天上的那些窟窿
那些被我们误以为是出路
的大悲伤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已出版20期。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2016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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