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黄沙子:唯有亲人与美,令我颤栗至今(组诗)
骨头
一回到家,狗就会扑过来使劲舔我的手
它总是以为我的手心一定
藏着骨头,即使摊开空空的手掌
一遍又一遍地向它表示歉意
它也丝毫不肯放过地围着我转圈
仿佛是我吃光了本该属于它的那一份
而我尤为不安的是
我的身体里确实藏着一具骷髅
无人居住的屋子,燕子也不会筑巢
一株年轻、柔软的榆树上
趴满了知了褪下的壳
壳上还带着一些泥土
昨夜的一场大雨
也不曾将它们洗净
我希望风吹过整片榆树林时
不要将它们吹落
我希望燕子停留过的房梁
能够永久地顶着屋顶
野草
小时候,经常从事的一项农活是用脚
将稻田里的杂草踩进淤泥中
我们在父母的带领下
学习辨认、清理这些杂草,几乎每隔
半个月就要来这么一次
它们长得比秧苗快,不会死,除非
连根拔起,晒干,晒枯,烧掉
——尽管在广阔的平原上,奇迹随处可见
但只有粮食被收割一空后
人们才会允许它们生长一阵
然后雪就落下来了
誓言
这些年,喜欢的事物越来越多
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
但若有一天,你死了,我会做送葬的人
花瓣落到一个走路的人身上
一个人走路,总是会被各式各样的花瓣打中
落到身上的花瓣,也会陪他走一段路
唯有青苔不用移植
我喜欢泡桐
因为祖父用它的叶子卷过烟草
我喜欢泡桐宽大的顶盖
可以遮阴
我也喜欢野蔷薇
部分是因为它开花时浓烈的香味
部分因为它是平原上
唯一有刺的植物
在需要栽培和无须栽培之间选择
就像在勤劳和懒惰之间选择一样充满戏剧性
不管每年秋天
我们收藏何种粮食
我都满足于在十一月
向人们描述所有植物中
唯有青苔不用移植
叫魂
小孩子的魂魄是平原上最容易遗失的事物
在这片宽阔的土地,什么都是流动的
不知道有多少次,整个村子的人被发动起来
一起叫同一个名字,那巨大的喊声里
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渴望
仿佛谁最先得到回应,谁就获知了神谕
蓬勃浓郁的蔷薇是平原上最容易见到的花
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中,它们带来与稻花不同的香气
这是我体会过最像天国的情景,一种生物
有别于大多数生物,起伏的稻浪也无法
掩盖一丛红花的低语,我坐在门槛上
整整一天,我都没有起身,专注于大地不一样的灵魂
丝毫没有注意到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叫着我的名字
尚未做完的事
雨水滴落的声音,让我想起不停啄食米粒的小鸡
这样的夜晚,并非每个人都酣睡不醒
入睡前,月光还是透明的,他们的梦也理当如此
被雨水吵醒的人,一定是记起了尚未做完的事
樱桃
一小篮樱桃中,被放进去一根带着
叶子的茎
显然其中的一枚
曾经从上面出生,开花,结果,慢慢长大
现在,那枚樱桃被混进大约70枚
差不多红
差不多大小的樱桃中
有时候
它顺着风摇晃,有时候又
藏在母亲宽大的衣襟下
它抓着母亲的手臂以至于
母亲也不得不微笑着低下头
它还会唱歌,歌声柔美
但相当低沉
和我的想象相反,它有力的翅膀
噗噗地振动着,像一只穿过血管的鹌鹑
它一定就在附近,像一个
从没有离开过家的孩子
花湖
想想我们在花湖的日子
那些壮丽的云彩和刚刚装修完毕的
房子中木头的香气。
每一天都有落叶要打扫
樱桃树在呼吸
不管我们到什么地方
都可以看到绿头鸭在天空盘旋
然后消失在山里。
但另外一群灰背鸭
会立刻出现
接替它们穿过云层。
湖水在涌动。
成片的蔷薇花,被我们称之为短暂的
三月刺玫瑰军团的,轰轰烈烈地开到人间。
亲爱的
无须动用这旷世之爱
我只要在你胸脯上歇息片刻
无须担心你的心跳将我惊醒。
一路走回
父亲顶着我,从永丰公社一路走回曾台
我估摸着大概有十五里路。
我抱着父亲的额头。
这是我记得的
最后一次和父亲身体的接触。
其后四十年,即使不得不
睡在同一床被窝
我们也都尽量小心地避免碰到彼此。
如果有上帝的话
唯有上帝知道为什么我能
拥抱我所能触摸的任何事物,哪怕是
病痛、交通意外、冰凉的河水
而独独不能挨一挨他的脚趾。
不可避免的生活
在汊河高中,我度过单纯的,也许是这辈子
最单纯的三年,之后我们中的一些北上的北上
南下的南下,最为亲近的几个,其间也小聚过几次,但更多的人
我没留下什么印象。偶尔听说某某发财了,某某已经死了
每当此刻我都会满怀愧疚,因为真的想不起来
一点也想不起来,谈话至此陷入沉默,仿佛他们的不幸,是我造成的。
有时候我也会回到洪湖,在母亲墓边小坐
看放鸭人将鸭子吆来喝去。我知道最肥美的那些
最羸弱的那些,都将在秋天被宰杀
但来年春天,会有更多鸭子加入,这循环往复的过程
早已被我熟知,那群少年啊,也曾在辽阔的水田中嬉戏
也曾被驱赶着奋勇前行。
平衡
我们在天黑之前到达曾台,这是汊河镇最小的村
位于新燕河和舫口之间。也可以说是黄昏和
雨水之间吗?我们居住的地方
被湖泊围绕,属于洪湖湿地中比较小
相对干燥的部分。但也只是相对干燥罢了。
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雨水总是从上而下地降落
作为抵消,湖水自下而上,又将它们送回天空。
——水太多了
因此天空和大地总像是在互换位置。湖面太宽阔了
以至于我总是疑惑一个人要怎样
才能在死与生之间保持中立,
我见过那么多人从不哭泣。
乔迁
棺木打开以后,我看见骨头摆放得一丝不乱
想起见过的一只小鸟,也是这样在风中瘦着身子
将羽毛和肌肉缩进骨头里
显然母亲也是这样做的,这么多年过去
她的亲人所剩无几,该哭的已经哭过
该打铁的坚持在打铁,但
也只打出了一柄小锤子——此刻我要用它
将棺木中的骨头轻轻敲碎
将离开河道的水流,重新归拢到
一只崭新的坛子里,我保证这以后
不再换地方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乔迁之喜
仲夏夜
我们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
像一群松鼠紧紧抱着过冬的食物
此刻北方的云团离得还远
仲夏的风还没长大成人
只有明月提早升起
挂在离我们很近的天空
还有一个晚收工的农民
正在清扫禾场上散落的谷粒
我们等着他将我们叫醒
他可能是我们的父亲
论死亡
我对一生的总结比不上我的父亲
他向我转述过六十多年的渔耕生活
其间论及流水,他说流水
虽然决不可能快过行船
但乘船人永远是天堂的迟到者
论及青草,他说年轻时
他曾拥有最锋利的锄头
斩断过无数的草茎却无一是他认识的
由此他又论及土地,认为这是他所见过
最任性,但最善于自我恢复的事物
很多人在这里埋下亲人,又埋下自己
“月亮只会为地面上的人死去而缺
太阳却从来不因悲伤升起”
父亲挥动手臂,把目光所及之处
都划归他的领土,但最终
只圈住了脚下的一小块荒地
洪湖
我老是忘了你来过洪湖
你已经知道世间没有任何一个湖,像洪湖
不惟它年轻时候的容颜
不动声色的善意和身上的土
它如此善良
从未被,沉默之外的任何语言命中
但我的沉默无法和它相配
虽然爱着的时候,我也曾柔软舒适
如果你来过洪湖
一定会爱它巨大的茅屋
和随处可见的枯枝
随时准备燃烧着腐朽之物
唯有亲人与美,令我颤栗至今
我无法拥有更多,当所有爱过的
被吹过细草的风带到远处
哪怕生起的火堆再旺
都不可能有人围坐身旁
也许只有神会重新降临
和她分享众鸟飞尽的日子
孤单的人走得更远
一如大地在动荡时,阳光会抚慰它
这一生所求不多
唯有亲人与美,令我颤栗至今
灵魂
杯子里落进一只小虫
没怎么挣扎就死了
在准备饮用这杯水时
我特意避开了它,稍微用力一吹
它就沾到杯壁上
像是瓷器固有的瑕疵
我不知道让它自然干枯
而后轻得可以如同尘埃一样消失
是否更为符合死亡的尊严
没有和猫一起生活过的人
不知道黑暗中的事
她轻巧的脚步总是让我
以为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静静地趴在窗台上
注视夜空的样子
像是一个灵魂等着我去依附
大扫除
爱情已变得疲倦,消失
给打扫让出了位置
先从书架开始
再打扫书页上的字
打扫台灯,它的光线
在白天无足轻重
台灯上的开关
因频繁使用而过于敏感
轻轻一碰就咔嗒一声,一个黑洞
沙发底下杂物最多,那是
猫的仓库,猫也懂得
暗中贮藏一些心爱之物
打扫到了餐桌,桌面并没有太多油渍
地板的面积最大,打扫它们
需要弯腰
窗户也要打扫,窗帘留到以后
窗户外面和里面温度一致
因此无法在玻璃上哈气
也不能用手指在上面画一个名字
打扫完一切,最后打扫自己
这个身体日渐衰老,白发渐多
只是尚未完全消失的欲望
和劳动,让它变得稍微有些紧致
宁静是另外一回事
我在犹豫
在柯尔山居住的这些天
我们像是被遗忘了
柯尔山只是一个低矮、毫不险峻的圆形丘陵
但仍有一些事情是我们
从来未曾享受过的
山坡上的罗勒草和迷迭香并非本地植物
有人种下它们后不知去向,看起来
记忆除非形成文字,否则会消失
在柯尔山,快乐是一件大事
宁静是另外一回事
雨水把低洼的地方变成沼泽
树林又把薄雾变成白云
当探险的人试图在黑暗中辨别方向
每次我们都以失败告终
我在犹豫是否有这样一个结局
尽管多半时候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起
我们也将为此付出努力
细小绿色的鳞羽
在柯尔山,我的房子最小
但三个人各有自己的天地
也许羊群并不喜欢这片牧场
因为看不到一点人世的痕迹
雉鸡在山坡上散步
白云中还有古老的珊瑚朴
令人瞩目的是那些灌木
它们生来矮小却活在高处
天空在月亮出来后变得遥远
星星多得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但我们知道随时都有可能下雪
因此我不停地补着屋顶
生命不长也不短
所知不多也足够应付
在柯尔山的每一天都灿烂无比
我们看到了茁壮茂盛之美
也看到它们细小绿色的鳞羽
我想告诉你,我爱你
我想每天告诉你一次,我爱你
因为我怕这纷纭的世界会让你走失
想想有多少远离家乡的人
遗弃了亲人和爱他们的母亲
我怕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被一场大雨浇透、抹平
变得和荒芜的土地没有什么不同
而大雨过后,除了越来越浅的河水
再没有更多可供怀念的事物
想想我和你一起生活过的三十年
你不断地改变着我,又不断地
被时间改变自己,你的白发渐长
对人和事的看法日趋简单
衣衫堆满屋子却只钟情于其中的几套
用旧的家什也不想送人
每个夜晚我们并排抄写经书
企图在虚无中找到确定的未来
能够随时辨认彼此的身份
命运让你我早早相识
又迟迟不肯揭开谜底
我只想安静地在白纸上
写下我爱你,当作亲口对你说出
黄沙子,会计师,1970年出生于湖北洪湖,现在武汉。写诗多年,曾获硬骸诗歌奖、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奖、或者诗歌奖,出版诗集《不可避免的生活》、《人世间不一样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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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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