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居室笔记-3】做人要“无己”么

北宋诗人陈师道曾经指出：“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话说时景，世以为奇。”此点评，说得甚是入我心。陈师道，算是留在我心坎上的人了。

有道是，心上既留迹，必处处显之。很快，我就在《人间词话》删稿27篇里再度相逢了陈师道。读完相关其人其事的小注，哑然失笑。这是一个奇葩人物。且给大家分享一二。

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中的第八首：“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其中提到的“陈无己”、“正字”，即是陈师道。

陈师道，字履常、无己，号后山居士。四十八岁时任秘书省正字，故后人称为“陈正字”。这字与号，思忖起来，挺有意思。道，即“常”；师道，即“履常”。可陈师道偏生就不是一个常人，不走寻常道。因为不满王安石新学，居然不参加科举考试。相当于现在，遇到高考制度改革，就拒绝走高考之路！奇葩吧？敢跟制度抗衡叫板，呆傻气十足。

三十五岁，经苏轼推举而任州学教授。这即是说，陈师道没有正规大学毕业，靠的是自学成才。三十五岁捧官家饭碗，得天下文豪苏大学士的青眼有加，此等荣耀岂是人人有那份幸运。从此，陈师道沦陷了，成为苏轼的铁标粉丝，成了苏门六君子之一。

我印象里，好像只有苏门四学士，即秦少游、黄庭坚、张耒、晁补之。乍看到还有苏门六君子，我就有点蒙，陈师道也加盟了苏门四学士？百度一下，果然！有苏门六学士，六君子之说。另一个李廌（zhì），说起来，就更陌生了，略去不谈。

苏轼被贬出任杭州，陈师道完全无视朝廷禁令，私自离境替苏轼送行。然后呢，好不容易混来的州学教授，又没有了。如此行径，妥妥的直男一枚！有一个大大的“己”之存在！可这样一个人，却又偏生给自己取字“无己”。莫若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太自我么？

奇葩，大大奇葩！读其趣闻，始闻历史上奇人奇葩甚多。论及现在，这类有意思的奇人奇葩不再多了。人人都是要真正“无己”的。无己了，才能勇敢地为别人作嫁裳。人人都要化作一滴水，将自己汇入汪洋大海不见。但凡要特出一些的，肯定就是要被风浪劈碎，被太阳炙烤焚化了去。做一滴水是安全无恙的，老老实实的，不掀什么波，不兴什么浪。

陈师道之谓奇葩事，即黄庭坚写诗调笑所道：“闭门觅句”和“不知温饱未”两事了。

马端临《文献通考》记载：“世言陈无己每登临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持寄邻家。”

陈无己与诗情人偶遇，接下来，与诗情人情投意合，相携睡觉，且任何人不得打扰，就连猫猫狗狗都得赶开去，此番神操作下来，才会让诗儿子顺利生出来！

最近看艾青自述：“当我睡眠时，我是一定要把笔和纸准备好，放在枕边的。在我创作狂热的时候，常常在梦里也在写诗的；而最普通的时候，是我感觉常常和诗的感觉一起醒来……”

看来，诗人的脾性大体差不离。于是，我又记起自己的事来，有一阵子狂迷于作诗。一回，雨夜梦里得诗一首：“雨洗微尘迎倦客，风吹旧梦远行人。更深夜半惟思睡，独宿山中谁扣门？”后来，考究其平仄押韵，居然分毫不差！神迹啊！再后来，我不再迷于作诗。只因看得一句话，说什么诗人都是出于情感沧波，我想，为了不沧波情感，我要远离诗歌这个神迹的存在，相较于特出，我更喜欢普通与安静的生活，只要猫猫狗狗别招我烦我。譬如惹我心烦意乱，我也会犯陈无己的傻病，将猫狗一律地赶将出去。

黄庭坚说的另一件事，“不知温饱未”。我以为，陈师道是真正“履道”的迂腐子。四十八岁时任秘书省正字。次年冬天，在皇家祠堂守灵，因为肯穿妻子从品行不端的亲戚处借来的皮衣，冻病而死。而这个所谓的品行不端的亲戚，是他妻子妹妹的老公，即吏部尚书左丞赵挺之。他和陈师道都是郭概的女婿。而赵挺之就是赵明诚的父亲，即才女李清照的公公。

如此一堆人事扯下来，相信大家也猜到了，陈师道本人，虽则是个穷鬼，但他也是一个有地位的穷鬼。至于他最后还冻病而死，但不妨碍他也是一个家底的人。陈师道，并不是草根。他的祖父，父亲都做过朝中大员，只是到陈师道时，家道中落而已。中落是必然的，像陈师道这种不识时务，倚靠大树，却始终不肯上树、上道、履道的人，不冻死才怪！

还师道？我想，其师直道，师穷道？真够呆傻至性至极，而惟其这样的呆傻至性，才会生而为诗人。王国维即说：像李后主，养在深宫妇人之手，正是其不谙世事，才让其诗境出落得不同凡俗。普通人，没有作诗的至纯至性气，作出的诗，烟尘气太重，飞升不到诗国的天堂里去。作一个普通人，是要老实乖觉，要听话顺从的，绝不可像陈师道般任性，人家不参加科举，是有家底；人家冻死不穿皮衣，是有家传风骨。而一个普通人要活着，是不必在乎什么风骨不风骨的，因为没有家底。

陈师道章读毕，读至31章的青丘子，史载其因为不识抬举，最后被腰斩于市，我简直被吓尿了。我想，真是一个傻儿巴叽的人，要是有人抬举我，我一定比阿Q跑墙根，还飞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