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五色线

端午节,五色线

端午节来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粽香。街头拐角处有人在摆摊,卖五色线和荷包属相等小挂饰。过去的时光恍然再现,仿佛我也坐在那小摊旁,沐浴着五月温暖的阳光。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到了应该自食其力的年纪却还是一个待业青年。后来连待业青年也不敢冒充了,因为有一次街道要给待业青年安排工作,让大家准备照片,我也去交照片,可街道干部给推了回来,说没有残废人的事。他们给我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就是回家去学海迪自学成材。命苦不能怨社会,只怪自己不懂事。明明自己也在为祖国为四化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但是嘴不好,硬说自己是为找工作才学习,为活命才读书。其实我爸爸就是区青教办主任,只要我思想进步点,表现积极点,说话好听点,老爸手下的人会主动帮忙出名的。

后来我走后门,在一个打字社当了个打字员。单位每次给待业青年转正都照例把我甩了出来。永远是临时工,拿着最少的工资,但这是我唯一的工作机会,我还是每天摇着手摇车从人民路摇到大同街去上班。大连人会知道这段路挺远的而且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记得有一天我下班回来遇上了暴雨,大风把雨衣都撕开了,浑身浇了个透湿。邻居大胖婶看见了就说,快别上这遭罪的班了,以后我教你挣钱。

我到了她家,看了她做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物件:用布头缝制的十二属相、用丝线缠的小粽子、用麻绳头扎的小扫帚、用绣花线配成的五色线……这些都是端午节时孩子们佩带的吉祥物,小时候奶奶给我做过的。印象中这些饰物出自一些巧手女人之手,端午节是她们争奇斗艳的时候,给自家孩子做,也给左邻右舍做一些,收获感谢也收获夸赞。五月初五早晨,大人们都要给孩子们在脚腕手腕处扎上五色线,胸前戴上这些小东西。这一天,除了吃粽子,顶鸡蛋,孩子们也在比较谁戴的饰物精致好看。然后在节后第一场雨时,把这些物件扔到水里,象征着一年的灾病随雨而去。真想不到这样东西可以成为商品,做这些东西也能谋生。

大胖婶神秘地告诉我,做这个很挣钱的。她说,原料不用花多少钱,去裁缝铺要点碎布头,去纺织厂弄点碎线头,在街上捡根麻绳头就够用了,咱挣的是手工钱。平时做一些放着,端午节前十几天就出去卖,卖不完放着也不坏,第二年接着卖。她告诉我小粽子小荷包一个卖一角钱,属相一个卖两角钱。我算了一下,我一个月工资二十五元,平均一天不到一元钱(那时没有双休日),那么,我每天做十个小粽子,或者五个属相就挣出来了,这挺容易的啊。我就干起来了。每天至少缠十个小粽子,手里缠着嘴里数着:一毛,两毛,三毛……一元。

端午节快到了,大胖婶要带我出去卖,我却胆怯了。虽说当时下海成风,人人经商,可街头卖这个的都是些老太太,没有年轻人,更没有残疾人。我觉得残疾人摆个摊和要饭的差不多。于是和大胖婶商量,让她替我卖,卖回的钱平分。那以后我每天要多缠一些小粽子,嘴里数的是:五分、一毛、一毛五……一元。

后来我终于进了福利厂,这是爸爸退休时向组织提出的唯一要求。有了正式工作,业余时间还要上课考文凭,五分一毛数钱的事就不干了。可是妈妈却喜欢上了做这些小玩艺,她总觉得自己心灵手巧不干点事儿可惜了,每年她都做一些批发给街头小贩。

工厂里的生活在当时觉得并不顺心(可在下岗时却如失乐园般难过)。我们车间傻子多,人称“彪子点”,对我们的管理也是粗放式的。开会时领导总是提醒我们,要感谢政府感谢党。发工资时,大家要齐唱《社会主义好》。那钱拿到手里挺烫的,脸皮却久经考验了。我相信即使上街要饭我也可以胜任了。

九十年代初,我们厂子停产,工人下岗。按国家政策残疾人是不可以下岗的,所以我们没有下岗证,再就业就无从谈起。厂里规定每月一百元生活费,但常常是跑了几趟还是领不到。那时上街要饭好像也比开饷要容易些,我都想把大专毕业证挂在脖子上,再写个牌子:不必给钱,请给我工作。

有了这样的决心,在街上摆个小摊又有什么为难的?我超越了自己,勇敢地违了法乱了纪,成了一个马路流窜贩——与城管捉迷藏,打一枪换个地方。

在八九十年代,大连的天津街是有名的商业街,寸土寸金,人山人海。我家住得近,就钉住这个鸡蛋找缝下蛆啦。

第一次出摊,不敢进天津街里,因为管得严,城管的,工商的,公安的——凡是穿制服的都能管着咱。那时还不是步行街,执法车神出鬼没,来去如风。我在附近的上海路一带鬼鬼祟祟地转了半天,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是个小学门口。我也不下车,把物件挂在手摇车上,买卖就开张了。这样有一个好处,危机时刻,摇车就跑,东西也不会丢。在端午节的前夕,这东西特别好卖,很快我身边就聚了一群人。谁知这事惊动了校长,他老人家亲自来了。他很看重我,如临大敌般地对我说,你再不走我就报警!我说看见您就我就哆嗦了,不用拿警察吓我,我走就是了。

换个地方,是上海路的集邮门市,门前聚了很多人都是倒邮票的,我就插在他们中间混水摸鱼。呆了一会觉得不对劲,来这边集邮的人对我的东西不太理会。马路对面就是妇女儿童商店,那边人比较多,拐弯就是天津街。我大着胆子闯了过去,在店门附近停了车。不一会儿一个扫卫生的把我赶走了,她说这是她负责的地段,门前五包没搞好要扣她工资的。记得第一天挣了三元多。

很快我就摸到了门路,走上了正规。每天凌晨四点就出发去赶早市,去晚了就抢不到地方了。我常去的早市有劳动公园、昆明街、胜利桥北等,最远跑到了太原街。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早市上红尘万丈,人声鼎沸,我的买卖也开始了。在这里我合法经营,交点管理费就行,不必提心吊胆。

大约八点多钟,早市收摊,转战天津街。胆儿肥了,天津街也敢进?猫和老鼠的游戏玩的就心跳。咱是听着革命故事长大的,伟人的书咱也曾天天读过,游击战、运动战也曾在意念中演习过,一句话,战术素养咱有那么一点点。这天津街虽然管得紧,但是,并未做到死看死守,总有他们不在的时候。那些老太太们猴精猴精的,总能踩着人家的脚后跟溜进去卖一会儿,我就跟着她们跑。

但是老太太们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因为我的手工比她们好,人们更喜欢我的货。当时妈妈缠的粽子应该是天津街的头牌了,花样复杂,配色和谐,虽是民俗之物,却没有大红大绿的俗气。我做的属相也比别人更逼真,更新颖,更漂亮。

我喜欢混在小贩中间,如果城管来了,总是先抓别人,我就趁机跑掉。这是为什么呢?我想是沾了别人的光吧,城管不喜欢和残疾人打交道,他们有过教训。我的一个工友外号大摇,摇着手摇车去大菜市批发了一大堆手纸,摇摇晃晃地拉了回来,在一个市场外面就卖上了。正巧城管来了,把他的手纸全部没收,扔进了130车斗里。大摇是舍命不舍财的主儿,看到城管去抓别人,车跟前没有人,就壮起鼠胆上车去拿自己的纸,唉,不幸被人家一脚踹了下去。大摇在医院里躺了好些日子,这事就有了民愤,有关部门对大摇做了补偿。大摇因祸得福,从此乱摆摊点无人过问。但是,我还是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让他们为难。

中午有一小时安全期,穿制服的都要吃饭休息。这时的天津街群魔乱舞,要饭的、看相的、摆野摊的一齐登场。不好意思,我在其中。

天津街的夜市也是流金淌银的。下午三点多就有人拉着车子向街里走来,那车子大多是几块木板钉起来加上四个大轴承当轱辘,钢制轴承在地面滚动发出刺耳的噪声,车上是巨大沉重的纸箱或包裹。

夕阳越来越低,噪声越来越响,甚嚣,尘上矣。人流在我的车旁拥挤而过,总会有人看到我那些美丽可爱的挂饰,驻足欣赏,然后会付钱成交。

夜市在八点结束,如果余勇可贾,还可以到附近中山广场再卖一会儿。那时的人民文化俱乐部成了玛克威夜总会,那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红男绿女们把中山广场当作夜总会的后花园了,在此幽会聊天。他们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惜银子,都挑最好最贵的。

一般在五月初四这天我会干到很晚才收工,因为过了这个日子,就没人需要这些东西了,我就想尽量多卖出一些,一年的收入就指望这几天的努力。最后一天也是人们对端午用品最感兴趣的时候,往往一群人把我围了起来,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把我的东西一抢而空,谁付钱了谁没付钱都说不清了。回家后才想起这一天没吃过饭,也没上过厕所,金钱好像真有魔力啊,极大拓展了我生命的潜能。

真正的端午节到来了,我会长睡不醒。让我清醒过来的还是钱。妈妈会问我:“你知道你昨天卖了多少钱?”我闭着眼说不知道。我衣服的两个口袋是满的,书包里也装满了钱,但面值都不大,最占地方的是一分二分的纸币。妈妈已经把零钱一沓一沓整理好数清楚了,告诉我一个激动人心的数字,让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单日最高收入是七百啊,我好激动啊。要知道这是几分几角挣出来的啊,那时一百元够吃一个月啊。这就说明我能够自食其力啦,厂里开不出钱也饿不死我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呀啦……(拉兹之歌)。

五月端午天,风光似当年。当年卖彩线,赚得活命钱。

岁岁年年端午节,总能让我感慨无限。五色线,在我的生活里剪不断理还乱,每一次回忆心里都会泛起复杂的滋味,黑白红黄蓝也是对应着甜酸苦辣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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