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张渴爱的散文《洪水如兽何以伤》
江汉平原上有个版图像条脾脏形的谢古垸,谢古垸里有个陈家洲。陈家洲,仅仅是沮漳河东岸的一个小小的村塆,洲上棋子一样错落地摆放着十四个大小不一的土台子,人们习惯性地居住在土台子上。
住在平平展展的地上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住在高高的土台子上?童年时期的我,一次次对此感到非常疑惑,总是喜欢刨根问底追问大人,大人并不跟我作解释,一直让这个问题在我心中成谜。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弄清了,这可能要与从洲边流过的沮漳河有关吧。
沮漳河是一条疯狂的、肆虐的河。冬天,她清澈透碧,水中轻轻摇曳着水草,一群群的鱼儿自由地穿梭其间,安静祥和;夏天,河水一次一次地暴涨,浑浊汹涌,日夜奔腾,两岸人民为水患所累,时刻防守;春天,是沮漳河暴烈前的预备期,这时,她仅在做些铺垫的工作;秋天,沮漳河虽然有时还会有些不安分地努力,但此时她却大势已去,有渐渐安静下来的种种表现。
沮漳河几乎浸泡了我整个青少年的夏季,那时,我和小伙伴们都非常执迷于游泳,游泳是我们最大的乐趣。
不知哪朝哪代,何年何月,古人是为了躲避,还是害怕,亦或是抗御沮漳河水患?他们用扁担和箢箕一担担筑起了这些巨大的土台子。人们就住在土台子上了,试图获得高枕无忧的安逸。完全有了一副这种心态:沮漳河,你流吧,有水你涨吧!
古人修筑土台子大都是有讲究的,土台子四周及上面都是纯粘土,中间尽是细黄沙或细白沙。这种土台子饱水性好,渗水强,耐流失,干燥快,质地坚实。十分适合人们高台定居。
其实,这种选择完全是出于对大自然的无奈,也出自内心地对自然灾害的仇视,敬畏,抗争。土台子一度是陈家洲人最为理想的避难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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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住在土台子上,夜晚的梦也是上上下下的,梦中的世界,高也高不了多少,矮也矮不了多少,是一种比较均衡的梦。
人们的内心对洪水还是惧怕的,每年的夏天还因洪水到来而忐忑不安。毕竟洪水泛滥会淹没人们生命中的一段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所造成的艰难困苦。解放前,谢古垸是十年九淹,陈家洲的十四个土台子就成了水中的赖以栖身的小岛。
谢古垸对沮漳河是既抱有养育的饮食之恩,又怀有深受其害的、被淹没了的心脾之痛。是一种既有苦又有甜的复杂情感。
洪水有时很大,大到冲破了谢古垸弱不禁浪的堤防,甚至还淹没了土台子。人们就在土台子上搭个木架子,木架子上铺几床破絮,放上几袋储备的粮食,一家男女老少就在木架子上吃喝拉撒睡。洪水真若猛兽,在架子下面静静地、狰狞地窥伺着架子上面的避灾人。人却望着白茫茫,浩渺如海的大洪水,不敢向下越雷池一步。一场伺守与等待在日月的照耀之下默默地较量和比拼着。
人类与自然界的角力,是力量揉合了智慧才可与之抗衡的。避让也是一种理智的抗衡。
等到秋天,洪水慢慢落去,人们像猿猴一样从木架上蹦了下来。土台子或前或后的大小水塘里留下满塘的长鱼短虾,人们拿来推网子、赶圈子、大撒网等渔具,捕捞起一筐筐、一篓篓的纯野生的鱼虾。望着被洪水洗劫后光溜溜的泥巴地,再看看筐筐篓篓里的鱼虾,心里真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一场洪灾过后,毁灭者败退下去时,留下如此美味佳肴,是对受害者最后礼仪的抚慰吗?各有输赢,这是一种致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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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夏天,这年我8岁。生产队里的棉花早已搭好了丰产的架子,棉花已硕果累累结至齐腰,只待棉桃成熟吐絮了。沮漳河突然又暴涨了一河水,上面为了顾全防洪的大局,缓解沮漳河防汛形势的压力,特别是对岸枝江县方面的压力,决定对谢古人民公社的垸子炸堤分洪。
炸开的缺口就在陈家洲,前面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两个光秃秃的土台子。北面的土台子是一座刚烧了砖瓦还没出窑的窑厂,这是比邻万城大队的砖瓦厂;南面的土台子是个空台子,上面没有住人。洪水从炸口对着南面的土台子奔腾而下,形成一条宽大的瀑布,瀑布巨大的冲击力把南面的土台子几个小时就冲得无影无踪了,最后反而还冲成了一汪深潭。
没想到,这次洪水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大,可是谢古垸却为了保护别人而选择了水深火热的灭顶之灾,这当然由不得谢古垸每个人自己意志的选择,这是上级全方位权衡后的决定。陈家洲的土台子都成了水中的群岛。生产队里等待收获的庄稼淹了不说,还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有很大一部分社员并不是居住在土台子上的,他们却是住在平地上的,他们家的房子被水淹没了。
炸堤分洪前两天,上级就要求生产队安排劳力把队里仓库的粮食等物质搬运到了安全的高台上,居住在平地上的社员们也把家中的东西都搬到土台子,放在别人的家里。土台子上不能留人,全队里的社员必须寄驻到荆江大堤外面的万城、三同、闵潭各大队里去。
任何一场事件都可以给贪婪者及坏人留下足够的可趁之机。谢古垸炸堤分洪更是不得例外。
陈家洲生产队集体有5条小木船,分洪后,5条小木船分别下发到全队临时划分的5个社员小组,每个小组7、8户人家共同使用木船方便出行。但木船真正掌握船桨的还是在几个干部手里,社员有事可以呼叫干部用船接送,或暂时借用都行,但使用后晚上必须归还到干部那里。
“炸弹果”是大队干部,他开会讲话“轰轰隆隆”地很讲阶级斗争,批评社员又狠,群众暗地里给他取了这么个绰号。“炸弹果”有管理一条船的资格,分船的时候他说他没必要,他把管理船的资格推荐给了与他同组的“快如风”。
“快如风”因为干活做事麻利,行走又很快步,所以人们称他“快如风”。“炸弹果”之所以推辞管理木船的职责,表面上是让别人和群众更方便,其实他心里早就划好了要用船做的事情,以及这一些事情的退路。
“快如风”是一个年轻小伙,刚结了婚,也是生产队的干部。“快如风”跟“炸弹果”是穿一条裤子的狐朋狗友,“快如风”对“炸弹果”唯命是从,百依百顺。这条船名义上是“快如风”管桨,但实际上是“炸弹果”任意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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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洪当天晚上半夜,垸子里的洪水与沮漳河里的洪水已经持平,洪水没有那么汹涌澎湃了,温柔了下来。
“炸弹果”邀了“快如风”驾着小船到另一个土台子来找“大瘦子”。“大瘦子”跟“炸弹果”是远房兄弟,高高瘦瘦的,人称“大瘦子”,是生产队里的干部和组织重点培养对象。不到20岁,还没成家。“大瘦子”在梦里听见有人拍打窗户,一激灵起床开门,见是“炸弹果”和“快如风”,“大瘦子”知道有事儿,也没吭声。
“炸弹果”划船在前面,航舱里载着“快如风”,“大瘦子”划着另外一条船跟在后面。两条船很快来到队里临时存放粮食的土台子,他们栓牢了船。用随带的夹钳弄开了存放粮食房门的锁鼻子。三个人把一袋袋粮食朝船上装,装够了就划船赶快离开了。
他们把粮食运到自己临时避洪的土台子上藏匿好。
人心总是那么贪得无厌。他们又划船来装第二次,第二次装得更多,以至小船吃水太深,船划起来很费劲。当两只船行至队里的井台时,“炸弹果”的划桨不小心戳进了井口,桨在井口里一别,船身一晃,一船豌豆和小麦连同人全部翻在水中。幸亏“炸弹果”是会游泳的,也幸得“快如风”和“大瘦子”俩人及时拚命出手相救才幸免不测。
后来,这些豌豆和小麦在水里腐烂发臭漂到水面,队里的人才发现粮食被人偷了,但是,一直没有人知道这是他们干的。
偷了粮食,第二天晚上,“炸弹果”又约“快如风”和“大瘦子”驾两条船来到破堤口附近的万城窑厂。这窑里还是满满一窑新烧好的砖瓦,没有开封,窑顶全是大机瓦。大机瓦很值钱。他们栓好船,从窑顶上往船上装大机瓦。装好两船,他们就拚命划回来。
两船瓦运到了“炸弹果”的家里,他的家此时正浸泡在洪水之中,只有屋顶还露在水面。这两船瓦卸在什么地方呢?从水里丢下去固然尚可,但以后洪水退了容易败露马脚。
面对水中若沉若浮的房屋顶,“炸弹果”突发奇想,他决定把自己的房子推倒。事不宜迟,他们先把船上的瓦朝水里卸下一部分,减少船上的重量。然后,他们仨人拿起船桨顶着屋顶同时发力,“轰”地一声,三间砖瓦房瞬间在水面消失,只暗中溅起一片浪花。
“炸弹果”认为,这水中浸泡的房子倒塌只是迟早的事;即使万幸不倒塌,这洪水浸泡了这么久的房子,以后也是危机四伏的危房,一家人住在里面反而害怕日后有个三长两短;眼下不如自己亲自推倒,还可以多赚些价值不菲的机瓦,以后再修房子就可以修更大的瓦房了;再说,为了其它地方防洪安全,上级舍小保大,炸了谢古垸,造成了民房倒塌,政府总不能一拍屁股了事吧,适当地作些赔偿可能是有的。
他们仨人迅速把船舱里的机瓦朝浪花处丢下。末了,他们仨人索性又把“炸弹果”左右两边邻居的各有三间大瓦房也一并给推倒了,水中又掀起两处巨大的罪恶的浪花。
这样的结果,既可以嫁祸于罪恶深重的洪水;又可以使房屋倒塌的后果均衡;更可以使黑夜里产生的丑恶得以愈加掩盖。真可谓是做坏事的绝世高招啊!
连续两夜这样偷瓦,仨人都累得快撑不住了。窑里面的水愈来愈深,实在没法再继续这场见不得人的勾当,只好作罢。
事情仅仅限于一窑砖瓦,几船粮食也不过是物质的贪欲而已;可是,罪恶的灵魂从来都是变本加厉地、永无止境地恶上加恶与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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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退去,如他所料,“炸弹果”家的房子因灾倒塌,他获得了国家相应的补偿。而他左右两边的邻居却没有他家获补的等级高,这当然与他是大队干部或暗地里活动相关。
在群众大会上,“炸弹果”逢会必讲,队里的粮食和万城窑被盗,这是阶级斗争的最新表现,阶级斗争的工作要常抓不懈。队里的贫下中农们个个被他的巧舌如簧鼓弄得义愤填膺。上级领导也一致认为他阶级立场鲜明,看问题针对性强。他的发言真像一枚枚“炸弹果”,总是向阶级敌人扔去。
“炸弹果”、“快如风”、“大瘦子”参加队里的干部扩大会议分析讨论被盗事件时,他们都一致装模作样地分析认为此事一定是地主“高小脚”婆子干的。他们对“高小脚”婆子刑讯逼供,困梆吊打。“高小脚”婆子被折磨得晕死过去了,他们又用冷水把她泼过来。
他们残酷地折磨“高小脚”婆子,目的是想对其屈打成招,对偷案有个交代了结。如果“高小脚”婆子顶不住屈招了,“炸弹果”们才会更安全。
“高小脚”婆子打死也没有认这笔账。“炸弹果”就暗地里愈加怂恿大队小队开斗争会斗她,折磨她。
队里有个外号叫“不留嘴”的社员,对当时在供销社买东西需要供应票证发了几句牢骚,“炸弹果”就上纲上线整理材料,硬是把这个社员“不留嘴”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份子”。“炸弹果”带着“快如风”和“大瘦子”对“不留嘴”又是进行严刑拷打逼供,说他和“高小脚”婆子一起共谋偷了生产队里的粮食。上级十分重视“炸弹果”抓阶级斗争所取得的成绩,也很看好他的工作才干。
“炸弹果”的干部职位不断得以巩固,官儿愈做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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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谢古垸又一次炸堤分洪,也同样是为了其它地方的防洪安全,上级又舍小保大,只得把一条脾脏形的谢古垸又给炸了。这时已经是包田到户了,田里的棉花桃也是结齐腰了。
这年,我是结婚分家后第一年学种田,田里先一天才压了化肥,第二天就被水淹了,买化肥的钱和田里的全部投资都是在信用社贷款来的,年底还要还高利率的贷款呢!一切都化为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心里都是欲哭无泪。这次河水也不是十分地大,但是,上级还是要顾全大局,决定炸堤分洪,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为了别人的安全,谢古垸无疑是作出了两次毁灭性地牺牲的。据说上级还是给予了一定补偿的,可是真正深受其害的群众真是没有得到什么,顶多是干部划着小船甩下几袋饼干,还有一家一条薄花布的短裤,这些东西估计也是民间捐赠的吧!
“炸弹果”和其他一些干部们再一次还是弄到了一些好处的。什么救灾物质呀,房屋受损评估呀,农田受损补偿呀,他们都有份。普通群众却鲜见这些。
事后,有人组织了上访,上访的结果是,上面的工作人员拿出一张专用地图,地图上没有谢古垸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被标注的就是一片河道的水域。上访的人无话可说,只得打道回府。
到哪里去讲理,谢古垸众多的土台子就证明这里自古就有人生活居住,只不过常闹水患是事实;解放后,谢古垸曾经是人民公社,是一级人民政府所在地。怎么就成了无人的河道了呢?;既然划为河道,这里的人民一直处于河道之中,上级部门怎么又不组织搬迁呢?;既然是河道,河道中的人民为何还要上缴一年比一年增加的公粮水费、三提五统这些沉重的负担呢?;既然是河道,那么谢古垸三千多人口,每人一张国家颁发给我们的身份证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宁愿相信,这样一种说词,只不过是工作人员面对突然造访者的机智劝返罢了。不然,你老在那里,别人怎么办公啊?;我宁愿相信,上访之后,工作人员一定是进行了相关的处理工作的;我宁愿相信,什么事情都是一定会得到妥善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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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快如风”一次在我家喝酒,讲起这些陈年旧事时,也许他的心灵已经在为这些不光彩的过去感到忏悔。即使我从他沟壑纵深的老脸上读不出一丁点我希望的内容,但是,我心里还是多么希望他能够为过去的可耻行为而忏悔呀!听着他描述的每一个细节,我的心酸楚得究竟是何种程度,恐怕是他永远无法感受的。
这件事使我猛然间想起,当年,虽然我只有8岁,我弟弟只有6岁。我们有点顽皮,当洪水退至齐我们大腿的时候,我和弟弟在“炸弹果”倒塌的房子处摸水玩耍,我们手里各拿了一根用来试探水深浅的木棍,弟弟无意中用木棍在瓦堆里搅起一些书来。一连搅了几天,我们把一大堆书放在太阳下凉晒,即使书纸晒干了,可纸张还是互相粘着的,可惜全成了废书。书也是被淹死了吧!
“炸弹果”是干部,都是他在全大部收缴来的一些“毒草”书。当然,那个时候我们才不管它毒草不毒草咧,上面的字也不认识,只觉得书是个好东西。
有一个情况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炸弹果”左右两家邻居的屋瓦倒了是呈一致平衡状的,而他家的屋瓦平衡状被许多瓦压在了下面,上面是一堆一堆很高的瓦堆,且很乱。我们有时会站在瓦堆上在水里搅书,书会浮起来。
井台子那里即使豌豆小麦已经发臭,可是,还是引来一些男女用筲箕、细捞网等在那里争抢打捞。我也试图想去捞些,终因水太深,且那处还是一片堰塘,非我所能也。
左右邻舍们把打捞起的臭豌豆在锅里炒了,装在口袋里当零食,他们也分给我一两把,我也吃了,既臭又苦,十分难吃。在那个粮食缺乏的年代,有人还是坚持吃了。
这种臭,这种苦,这种味,我一辈也不会忘记,它已深深烙进我的心灵深处。这既臭又苦里,尽是难以吞咽的累累罪恶!
那些粮食早已化为粪土,那些印有万城砖瓦厂的机瓦也早已物随他姓,为罪恶者遮风挡雨半个多世纪,我们没有理由责怪沉默的、无孤的瓦们。承受了所有灾难和困苦的还是那些朴实和善良的平民,他们勤劳,善良,隐忍,坚强,无畏……几乎具备了世间一切优良的品质!
我知道,“炸弹果”们不能代表一个时代的主流,他们比不上更大的“老虎”,仅仅只能算是一些“苍蝇”而已。“苍蝇”也是直接飞到桌面上的啊!
现在,半个多世纪已经过去,当年的这些隐藏的负罪者都已相继故去。他们已把这些往事带进另一个幽冥的世界,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灵魂得到洗礼。
我深信,我和我所在的陈家洲的过去,现在,未来,将会从这样一些人和事的阴影中逐渐走出来,走出污浊的洪流,我们面对的一切将会重新开始……
张渴爱,1960年出生。曾加入湖北省青年诗歌学会、湖北省音乐文学学会,在《农村青年》杂志、湖北日报农村版、农村信息报、荆州报、江陵报及电台发表作品,后打工放弃写作。现居阳新县白沙镇。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