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 离 | 唐小静 | 四川文学

将 离

向英雄们致敬

但我们仍然需要敲响警钟

炮火虽不在

作者:唐小静

看到白老师死讯,是在上午,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逼到了街角的茶室,不好干坐,于是叫了一壶小青柑。

刚坐定,发现手机上方一排闪烁的推送通知里,有一个邮件提醒,点开后是一行字,历历鲜明:

有些事一旦开启,就无法回头。

白染绝笔

2017年7月20日晚

暴雨如瀑,窗户上满是被雨势拓宽的乱流,一只灰蛾在流痕里奄奄待亡。整个城市像一个水墨残稿。

我定了定神,最终冲了出去。

一路跌跌撞撞,赶到了白老师家巷口,院门紧闭,门口悬挂的红灯笼被雨水打得沉沉欲坠。

白老师独居多年,这小院,我是多么熟悉。

撒花胡同35号。

与白老师巧遇,是在废园,废园是我起的名字,后来才知道,竟与白老师不谋而合。废园隶属城西郊的一片野地,山枯水瘦,尤显荒凉。四周原本是矿区,后来矿采枯竭就整体迁移了。我是个惊悚片爱好者,看见这样的地方总忍不住进去探究一番,然后满脑子幻想着这里曾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有时甚至独自待上一个钟头。那天傍晚,管伟带我兜风,途经这里,只是偶然一瞥我就嚷嚷着要下车,管伟嘟囔两句,去吧,我的大作家,找你的素材去吧!

废园是个两进的青石宅子,虽没有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也颇具古意。主人已无从考究,总之弃置已久,满园蒿草劲生。这里貌似经历过一场不够彻底的火灾,有些地方泛黑,一棵老柳树上疤瘤累累,焦黑蔓延至入门的影壁墙上,墙上绘着一个秀骨清相的仕女,身畔曲蔓分枝,有些地方已剥脱褪色,如果重施以色,肯定气韵如生。

我从不同角度连拍了好几张,忽然耳侧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管伟过来了,就喂了一声,谁知那厢毫无回应,我跨过影壁,一个女人的背影立在我面前,她转过身,白老师?我喊道,她有点惊异,我在她眼里近似一个陌生人,她定了定神,你是?黄鹤?

您记性真好!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白老师笑笑。

那是我刚考进文学院的时候,照例是要开个见面会,作为文学院的“耆老”,白老师是笃定的发言者,她语调平缓声音轻柔,带着前辈应有的从容和风度,自由提问环节,我抢得了话筒,问:

白老师,我有种直觉,您写的作品里,您不是手持镜头的旁观者,而是真实情节的参与者,对吗?

会场一片静默,来旁听的管伟扭脸给了个瞪眼杀。白老师宽慈地微笑着,她说作家是要体验生活,但我写战争,不一定我要去参与战争,我写杀人犯,我就必须杀人吗?如果这样,那作家群岂不是一群恐怖分子危险人物?

这话题老生常谈,会议结束时我拉着管伟,让他帮我和白老师拍照,我送给白老师一本我和别人的合集,并自我推销地说我文风像她,白老师礼貌性地笑笑。我并不是胡说,我刚出道时,的确被很多文友称为“小白染”。她笑着说,年轻就是好,敢说敢闯。管伟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一次见面后我再没见过白老师,她一向深居简出,文学院的几次活动都没见过她。想不到那一次在废园巧遇,我们寒暄了两句,无非是说衣服颜色配得雅致,之前去了哪里、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之类。白老师态度温和,我的念叨像在唱独角戏。短暂的沉默后,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一朵黑云悬在我们头顶,妖物一样迅疾。有雨!我得打电话给男朋友,叫他不要远去!我叫着,说话间,已有雨滴噼啪砸下,我拉着白老师躲进回廊里,雨势愈大,园中垂柳头发纷披肆意狂舞,雨水把蒿草打湿,满院的泥地成了黄汤,无数小的洄流像微缩版的洪灾。这意境下有点时光回溯的感觉,我变身成了深闺宅邸的旧式女人,生活枯索到痴望天气来解闷,或许心里藏了一个情人,我瞬间脑补出了几个浪漫镜头。再回头去看白老师,发觉这女人挺有味道,如果不是因为上了年纪,两颊的肉有些垂坠,她明净流利的侧颜有着一笔勾勒的快感。胶着的目光似有触手,白老师扭头发觉我看她,讶异加尴尬地笑笑,我也跟着讪笑。

管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把破伞,很绅士地让我和白老师共撑,他自己一溜小跑回到车上,我握着伞,和白老师挨得很近,这突然的亲密让彼此都有一些不适,伞骨架塌了几根,撑不起遮风避雨的重任,有雨斜打过来,我尽量把伞往她那边倾斜,其实此刻伞倒成了累赘,想到此,我把伞往白老师手里一塞,说了声在车里等她,然后径直跑开。

我一路奔到车前,拉开副驾驶的门,钻了进去,管伟坏笑着竖起大拇指说,女汉子!又问,白老师呢,我说在后头呢!

白老师上车的姿势有些怪异,衣服竟然也全湿了,追问原因,原来她刚刚崴了脚,摔了一跤,我们都感觉过意不去,我心里尤其愧疚难安,执意要带白老师去正骨,她反复推脱,我们就妥协了,同意只负责把她送回家去。

那是我第一次去白老师的家,车行至门口,她执意不让我们再往里送,我坚持着把她扶到里屋,夜雨滂沱里只依稀看清有幢两层的窄楼。院落狭小,屋内陈设简单,年代气息浓厚。白老师换衣服的时候,我盯着她墙上的相框看,照片年代纷杂,大部分是她不同阶段的个人独照,有黑白也有彩色,一个女孩,学生头,笑容里绽着光,一望而知是年轻时候的白老师。这不禁让人唏嘘,岁月好似魔术圣手,冷面疏离的白老师也有这样欢颜载笑的时刻。

安顿好白老师,我就告辞了,她也没挽留,出来的时候我刻意记了一下门牌号:撒花胡同35号。

这之后,我接了个散活儿,有一个微电影剧本,投资方要求既惊悚又搞笑的调调,还要加入青春、职场、阴谋等元素来一锅乱炖。我硬着头皮弄完了。电影拍摄时又因为预算有限苦无合适的拍摄地,于是我提议去废园,没想到的是,这部不着四六的《庭院森森》居然小火了一把,在赚取流量的同时,也顺带炒火了废园。废园火了之后,传言也日盛,有人说这里吊死过人,又有人说盛夏之际有鬼火隐现,还曾有一个疯人要纵火烧园,幸好一场及时雨熄灭了未遂的火焰。

像是本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被人侵占了一样,我挺后悔向大众推荐了废园。再去那里,已经没了以往静谧的心绪,因为不时会有约会的小情侣,或者来此直播的小网红们。

这期间我托管伟给白老师送去了治脚伤的药。有时在她家附近下馆子,就顺带买些小点心,或者手捧花,让管伟给她送过去。管伟每次都老大不情愿,说那个女人怪怪的,一副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你这么上赶着巴结人家是不是另有所图?

笑话!我图她什么?我兀自嘴硬,但其实心里也承认,若说无所图,那也不尽然。不过就很功利性的目的来说,白老师还真给不了我什么,她虽然资历颇深,且又是文学院里唯一获得过国家级文学奖项的人,但因为性格疏离,并不是那种能掌事有话语权的人。

一切如我所料,在我几次三番示好之后,作为回礼,白老师邀约我去朴食客吃素。那一天我打扮得相当素雅,其郑重程度不亚于相亲会面,朴食堂里的香氛太好闻,佛音太清心,浸淫其中,人人都喜乐平和,并且最难能可贵的是,它不像其他素食店那样事事儿地装逼。我自感表情恬淡语速从容,脾性举止上无限接近白老师,白老师也较之上一次亲近许多。我们的话题散漫,有一搭没一搭的。从我的《庭院森森》谈到我新近入手的旗袍,在相谈甚欢的那个节点,我适时地提出作为她的资深粉丝,想要撰写她的个人传记,白老师脸上浮掠过一丝不悦,不过马上恢复常态,我有些懊悔自己过于心急,她说自己是个小人物,一生事迹跟个人档案一样一览无余,没什么可值得大书特书的。接着又循循善诱,说写作是出于自身表达,不要过度掺加额外的功利因素,该沉下心来的时候还是得沉心……我接连点头表示信服,话题再次漫游开去。

白老师问起我和男朋友的关系,我说还好,尚能hold住。白老师笑笑,说对待男人得有分寸,不可大撒把,也不能死命攥,你要男人像个男人,自己得更像个女人。我虽然很不以为然,但面上仍点头称是。

临告别时,我从挎包里拿出了白老师的所有作品,三本散文集,诗集小说集各一本,烦请她签名,白老师用秀丽的小楷在扉页依次写上:黄鹤小友存念。那本小说集已然泛黄,封面斑驳脱色,那是我高中时期的存书,我还记得当时趴在宿舍上铺看完最后一页时的心情,文学清风一样吹开了我心扉,我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也要成为作家。跟此书的作者成为朋友。少年时期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当我把这个作为告别的收尾词诚挚又深情地诉说给白老师时,她有些微动容。

我开车把她送至家门口,然后互相道别。正掉了头要走,她朝我招招手,夜色下她端凝肃立,有一种守丧的庄严和孤绝。这样的女人,常态是冰和水的置换,我突然想起管伟对我的指称——一捆易燃的麦秸,不禁失笑起来。

我把车开到她近前,她对着车窗说了句:我的传记,你想写就写吧!

既然白老师答应了让我写她的传记,那鉴于要了解她的生平事迹,我更需要跟她亲近走动,有了这个师出有名的理由之后,我约白老师的次数频繁起来,或在半山庭院喝茶,或去朴食堂吃素,一来二去,我发现白老师的可爱之处。一次食素,她居然抱了猫来,那猫的丰肥跟白老师的清瘦成了两级,猫眼被喜相十足的胖脸挤成一道缝,我很怀疑这样的猫已经丧失攀爬能力,她说要让猫来感受一下清音佛乐,可能音乐太过空灵舒缓,那只叫团团的肥猫,不一会儿就在她怀里睡着了。

那日不知因何,白老师心情大好,饭毕邀约我晚上去她家包饺子,说得了一些不常见的野菜,打到馅里味极鲜美,我有点受宠若惊,欣然允诺。

到了晚上,我提溜了一兜水果来到了白老师家,她已经准备好馅料,我们一个擀皮一个包,我有机会细细看清她的家,水磨石地面、五斗橱、带镜子的大衣柜,矮墩墩的冰箱、凸面的电视机……其实不止摆设,她的衣着发式言谈举止无一不在显示着她浓重的怀旧情结。

白老师包饺子速度极快,我擀的皮严重供应不上,她帮我擀了二十来个,总算是缓冲了供需紧张,我也包了一些,不过卖相不佳,拍子上的饺子算满了。白老师说没醋了,要去附近小卖部买瓶醋。我也站了起来,大概是坐得久又起得猛,突然间头晕眼花,眼前一黑,撑不住打了个趔趄,只听一声哀鸣,接着咣啷一声,我扶着椅背睁开眼,原来我踩了那胖猫的尾巴,惊痛的爆发力让它肥圆的身子蹿起来老高,撞掉了墙上的镜框,那木镜框原已朽黑糟烂,标本一样被搁挂在墙面上,经此撞击玻璃裂而未碎,还能勉强撑起一个完整的形状,我把里面的照片一一抽出来,一片羽毛似的小纸掉落出来,原来是夹在镜框反面的一张小照,是张合影,其中一个是白老师,跟她紧挨着的是一个扎了马尾的女孩,两人的笑都带了特定年代信仰普照下的痴气,马尾女孩面容秀美,嘴角赫然一颗黑痣,旁侧一棵树,右下角是一行小字:1970冬,图瓦公社大队水井清淤留念。我只觉得这场景分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手机对着照片拍了一下,然后把玻璃和照片重新对齐码好。本来心里打了草稿,要把这起人猫共惹的小事故作为饭前一个开胃小菜讲给白老师听,准能博白老师开怀一笑,却做贼心虚般地莫名放弃了。

白老师回来时,我轻描淡写地把这起事故一笔带过,她看了看镜框,说了句没事,就径直去厨房下饺子,我也跟着去搭把手,饺子在热锅里翻了两滚,野菜透过鼓胀的面皮显露出晶莹的翠绿,入口极鲜。我们两个就着糖蒜和陈醋,各自承包了一盘。她坐在我对面,两人情状好似闲话家常的母女,她说当知青时,有一年干旱,收成不好。大伙儿勒紧了裤腰带清淤,菜是现腌的大白菜,吃到底,粗盐疙瘩还没化,稀薄的小米汤能照见人影,馒头是小孩拳头般大小,定量每人每天两个……井道成功疏通的那天,大家饿得连兴奋都没劲了,一个队友不知从哪儿得了五斤好面、六个鸡蛋,大伙乐不可支,就四处挖野菜,凑成了一顿饺子,那味道让人一辈子不忘……当年这野菜漫山遍野,如今却难得一见,那时候哪有蚝油鸡精?粗盐一拌就香透了胃……我从未见白老师一次说这么多话,她平常话如锱铢,惯性推开所有要靠近她的人,然而我似乎是个特例,不禁有点沾沾自喜。

以上均为节选

详情请参阅《四川文学》2021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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