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秦岭家何在
二十年前写的旧文,曾在这里发过,再次拿出来供大家周末消遣。
想起韩退之的诗,《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云横秦岭家何在”,“文起八代之衰”的老夫子尚且不知家在何方,滚滚红尘中浑浑噩噩的我辈,还有必要问吗?
当年,韩愈因谏迎佛骨进京,被贬潮州刺史。被贬前,他官居刑部侍郎,相当于副部级领导干部,也算是朝廷大员。被贬后,任潮州刺史,乃地方行政官员,仅相当于一个市长。此次贬谪,连降数级,可谓韩愈仕途中的一大挫折。
相对于那些春风如意、一帆风顺的人来说,韩愈以布衣之身而荣登朝廷大员,历尽坎坷。唐贞元二年(786年),韩愈十九岁,进京参加进士考试,屡战屡败,直到贞元八年(792年),韩愈25岁,终于在第四次进士考试中才得以及第;此后,又参加三次吏部举办的博学宏辞科考试,均告落榜;三次给丞相上书,三次登权贵之门,均被拒绝;四年后,贞元十二年(796年)七月,韩愈二十九岁,受董晋推荐,出任宣武军节度使观察推官。至此韩愈才算踏上仕途,为此,他付出了十年的心血和光阴。又过了五年,贞元十七年(801年),韩愈通过了考核,时年三十四岁,出任国子监四门博士,从此步入中央政府;两年后,贞元十九年冬(803年),韩愈晋升为监察御史;但是,在任不过两月,因上书《论天旱人饥状》,遭权臣谗害,贬官连州阳山令。在任期间,励精图治,惠民兴学,获得政绩和学术的双丰收;元和元年(806年),唐宪宗李纯当政,六月,韩愈奉召回长安,元和十二年(817年),韩愈50岁,凭借军功,授刑部侍郎。
从十九岁到五十岁,韩愈用了三十年的时间,终于达到事业的顶峰。个中甘苦,恐怕只有韩愈自己知道。按常理推断,韩愈当比其他人更珍惜如今的官职和地位,因为他毕竟付出了比别人多的多的时间和精力,况且,此时他已过天命之年。既然已知天命,又何必与天命的代表当今皇帝作对呢?但是,韩愈依旧和十几年前一样,忠肝义胆犯颜直谏,矛头直指当朝皇帝。于是,龙颜震怒,欲处以极刑,多亏大臣极力说情,免得一死,贬为潮州刺史,正所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宪宗因何大发雷霆?和佛教东渡有很大关系。佛教起源于印度,西汉末年传入我国, 魏晋南北朝时代逐渐在民间流传。关于佛教的话题,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佛教在我国的传播和兴盛,与皇帝有很大关系。
唐宪宗就是一位佛教信徒。元和十四年(819年),宪宗皇帝迎佛骨进京。所谓佛骨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舍利子,得道高僧火化后留下的遗骨和珠状宝石样生成物,信众视为圣物。宪宗此次引进的,据说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遗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长安城内,掀起信佛的高潮,“灼顶燔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各级官员也为佛骨进京而积极准备。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看不过去了,他崇儒排佛,认为孔孟之道才是中华民族的正统、兴国安民的根本,迎佛骨是一件劳民伤财、伤风败俗的事情。于是,在全国上下,一片祥和而热烈的气氛中,他毅然上书《论佛骨表》,痛斥佛之不可信,要求将佛骨 “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那年韩愈52岁,距离病逝还有5年,可谓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唐宪宗不领情,反而迁怒于韩愈的不识时务,终于贬遣潮州荒蛮之地。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上天对潮州的眷顾,荒蛮之地因为韩愈的到来而开文化名城的先河,文脉相承,千古不衰,绵延至今。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韩愈的失望和痛心是可想而知的。从19岁开始屡次应试不举,到50岁终于授予刑部侍郎,三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却因一片忠心而前功尽弃,以我辈的世俗之情和名利之心来揣度,此时的韩愈必是连肠子都后悔青了。然而这毕竟是我辈的想法,以儒家正统自居的韩愈恐怕并不把个人之荣辱、仕途之迁谪放在心上,兴利除弊、兼济天下才是他为官的本意。因此,我们只能想见他的失望和痛心,却不能理解他的迷茫和困惑。
离京之际,侄孙韩湘前来相送。大雪纷飞、朔风怒号,站在苍茫的秦岭之上,回望都城长安,韩愈感慨万千,心中的迷茫和困惑流露于诗句之中:云横秦岭家何在?
韩愈所谓的家指的是什么呢?我敢肯定的一点是,此时此刻他想到的家,不是常人心中充满天伦之乐的小窝。通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我们知道,他“少孤”,“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跟随嫂子生活,“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韩愈三岁而孤,受兄嫂抚育,他排行老四,三个哥哥都不幸早逝。少年时孤苦伶仃、颠沛流离,连父亲的样子都记不清楚,何尝有家的概念?因此我断定,他在这里所说的家,不是家庭的家,而是精神家园,一生理想抱负的寄托。站在高高的山峦之上,面对冰雪覆盖的苍莽大地,他迷茫了、困惑了,找不到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归宿。对于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用生命追求理想的人来说,这样的迷茫和困惑才是最大的悲哀。因此,在诗的末尾,他无限伤感的对侄孙说: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等着替我收尸吧。每每读到此处,未尝不心戚戚焉。
古人曰:哀大莫过于心死。让后人欣慰的是,韩愈的心没有死。来到潮州后,他从个人的迷茫和困惑中解脱出来,投身到当地的经济和文化建设中。在任仅仅八个月,惠泽潮州达千年之久,潮州人“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套用一句当代人的话,韩愈永远活在潮州人的心中!韩愈在潮州任上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概括而言包括:兴修水利、释放奴婢、驱捕鳄鱼、兴办学校等。他最大的贡献当属教育和文化事业。到潮州之后,他兴办乡校,还把自己的俸银捐出来支持教育,启用当地贤士赵德主持教育工作,让读书进学蔚然成风。潮州成为礼仪之邦和文化名城,和韩愈当年的所作所为有很大关系。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的碑文中,对韩愈大加赞赏,称他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浩然而独存。在庙内大殿两侧的石柱上,刻有一副对联,是对韩愈在潮州的历史功绩的一个总结:
上联:辟佛累千言,雪冷蓝关,从此儒风开岭峤;
下联:到官才八月,潮平鳄渚,于今香火遍瀛洲。
韩愈是不是找到家了呢?心中的迷茫和困惑是否解开?我不得而知,以我的资质也无法得知。但是,我从心眼里敬重他。迷茫和困惑谁不曾有,但迷茫而不迷失、困惑而不困顿,韩愈堪称后世楷模!
茫茫人海、滚滚红尘,每个人都处于漂泊的旅途,在矛盾中挣扎。家何在、梦何在,多少人做过如是追问。他们找到答案了吗,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韩愈尊儒黜佛,但晚年又与大颠和尚交从甚密,他似乎仍然在寻找。也许,没有必要追问“家何在”,执着的追寻、坚定的行走,旅途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