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下棋

一直以来，我受到的教育是只要勤奋刻苦就能拉平所有差距，后天努力可以让自己成为想要的样子。这一度让我只顾着埋头奋发努力，却忽视了自己究竟擅长什么。然而一个事实最终让我从这种盲目的自信中解脱出来：无论我如何努力，我也不可能比我弟弟更聪明。为什么他比我聪明？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久。幸好他是我弟弟，否则我可能还会嫉妒别人的天赋。

聪明这个词是现在这个时代才被经常提及，我们小时候的那等同于贪玩。遇到下雨天，或者天寒地冻，不能在外面疯跑，就只能在家呆着。我和弟弟玩一种叫做“象狮虎豹-狼狗猫耗”的游戏。也不知道这种游戏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们干脆就用所有棋子的名字连起来为游戏的命名。我与弟弟对话是这这样的：
    “哥，咱们玩'象狮虎豹-狼狗猫耗’吧。”
    “杨青，你把'象狮虎豹-狼狗猫耗’放哪里了？”
    “哥，'象狮虎豹-狼狗猫耗’里少了个虎。”
    ……
    用纸叠成四角，上面写上字，找张纸画上棋盘，每次玩这个游戏，制作一幅棋要比真正下棋的时间长好多。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象狮虎豹-狼狗猫耗”，走出一步都是激动人心的。孩子下棋是完全自我中心的，很少去猜测对方的走棋意图，不管防守只顾着自个儿一个劲地往前冲，谁冲的快吃得多谁就赢。没有战略布局，赢都基本上靠偷。下得次数多了，规则完全熟悉了，基本上就是谁先走谁赢。分不出个高低，没了未知和挑战，游戏自然失去了价值。不过，这八张小纸片陪伴我们的那段时间里，虽没分出智商高低，却分化了两个人的兴趣。弟弟对开始对下棋充满了兴趣，而我却热衷于叠四角。叠了一个又一个，棋艺没有发展，手工却大有进步。他关注格局与套路，我就琢磨着去哪能找几张好纸。

象棋的出现彻底拉开了我和弟弟的智商差距。人家大人用木制的棋子儿在棋盘上拍得啪啪响，我们没有那个条件，就开始回家自制象棋。大不了就是把“象狮虎豹-狼狗猫耗”的十六个棋子增加到三十二个，用红黑笔写上車马炮。画棋盘时，因为线数很多，经常把棋子摆好了才发现少画一格。还是我和弟弟下棋，我年长他两岁，还是我先教他，后来都知道了马别腿后，我的输气就很大了。赢他一把越来越难。开始自己不服气，要么输得莫名其妙，要么就怪怨自己不注意被偷了車。然后再来一盘，再次被偷車，再来一盘，在被偷……

折腾得时间长了，我也没信心了，他也没兴趣陪我玩了。弟弟只有在百无聊赖时才会应付着和我下一盘，让我一車一马我还是赢不了。好不容易下到棋盘上只剩下几个子，已经是理论上的和棋了。我说这棋就和了吧，可他还是不放弃，绕上几个来回我就晕了，他抓住我的失误最终还是赢了。然后我爸爸也加入进来了。老实人都是老实的路数，一旦被弟弟识破，就再无胜算了。爸爸开始还能和他周旋，下上几局，也和我落得一样下场了。

渐渐地，“杨青下象棋把他爸爸连砍数刀”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些常年不干正事的懒汉们总拿此事奚落爸爸，同时也对我弟弟到底是什么水平产生了些好奇。有个叫红卫的胖子，生性懒惰，吃不了种地的苦，常年游手好闲。哪里有下棋压宝的，总少不了他的身影。虽说不是什么顶尖高手，但相比较一般人来讲还算有两下子。有一次不知怎的，和我弟弟在我家房后下起棋来。

这种人看别人下棋时总是指指点点，多少也学会些套路。一般人下棋有个习惯，走到关键一步时，落子时会刻意用棋子拍一下棋盘，用一个声响震慑对方，宣告自己占得优势或者胜利在望了。红卫下棋，从一开棋走个当头炮也要用棋子把棋盘砸的啪啪响。水平不行，全拿着落子的动作给自己造势。特别是自己稍占优势时，把棋子都快拍碎了。将军时再加上“将——将——将——”地吼上，恨不得把对方吓死。

一个成年胖子，一个刚换完牙的瘦弱小孩儿，蹲在棋盘两侧，引得一些路人驻足观看。红卫之所以和孩子下，那当然是奔着赢来的。红卫显然低估了他的对手。弟弟人小心大，真正爱下棋的人总是能先把输赢放在一边专注于棋局本身。正当自己胜利在望时，弟弟已经把他老瓜给吃了。

好面子的人，声势造得越大，输了棋说辞就越多。“我这把是失误了，本来是占优势的棋。”“呀！就差一步。”是的，就差一步，那是弟弟早算计好的。业余棋手，其实失误都会有，我弟弟的不同之处在于能在自己失误后还能抓住对方的失误，最终反败为胜。反观红卫，被别人偷一子就一泻千里，而自己偷了别人一子却赢不下来，这不光是智商的比拼，还有情商的较量，输了更是气人。一连输了三局，已然分出了胜负，观棋者都回家吃饭了。我妈妈也跑出来叫弟弟回家吃饭，但这个红卫已经急眼了，非赢一把不可，硬是把弟弟摁住不让回家。直到连输六局，红卫心服口服了。

红卫棋艺不精，但吹牛一把好手。不能吹自己就吹别人，把弟弟说成神童，自己输了也不掉面子。每到村里唱戏，镇里的一些顶尖高手以看戏为名来村里下棋，大多是一些年岁比较大的老汉。一群人围在一起观棋，选出村里最厉害的向坐庄的发起挑战，谁输谁下，看高手过招到底是什么架势。我和弟弟本来在戏园子里疯跑，玩一些儿童游戏，被红卫看到，一把把弟弟揪住。“来来来，让狼青下一盘。”狼青本来是一种优育名犬，却成为我弟弟的棋号。

大家者让出通道，让弟弟坐在老头对面。老汉很不情愿和一个孩子下棋。赢了不光彩，输了更没面子。但这么多人都围住了，走也走不了。老头开始走棋还漫不经心，越走越感觉压力巨大。我弟弟下棋有个习惯，反应奇快，出棋果决从不犹豫，喜欢跟快节奏的人下棋。而老人每走一步都前后思量，孩子一般没有那个耐心等待。老人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杀到最后还是赢了。老人捋捋胡子评价道:“嗯，这个娃娃走棋挺快。”

弟弟下棋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的学习能力，一旦和陌生棋手过了招，很快就能把对方的棋路变成自己的，真不知道如果多下几局胜负如何。与高手过了招，得了“走棋挺快”的点评，从此以后我弟弟身价暴涨。但凡走到棋盘跟前，别人就让出位置让他下。我大舅下棋在村里也是排上号的，但舅舅外甥很少在棋局碰面。有一次家庭聚餐，试探性地杀了几盘。我弟弟连赢三局，其实后来也互有胜负，但是，外甥赢了舅舅的话题更加被人们所乐道。大人见到弟弟便说:“听说你把你大舅连砍了三刀？”

弟弟最忠实的棋友要算是隔壁院的全计爷爷。他是个独身老人，一没事儿就过来找我弟弟。老人拿个烟袋，有些不讲卫生，下个没完没了，我妈妈有点厌烦。特别是到了饭点儿，你也不知道该如何打断他们。开始时老人还能跟上节奏，后来可能是头脑有些糊涂了，老是输。老人自尊心强，如果不赢上一把也是誓不罢休的样子。专注于棋，其它的事情都顾不上，烟袋点着了很少能吸上一口，任由烟叶自燃完了在点一锅。下棋时自言自语道:“人不大，尽下短心棋。”赢不了，还怪孩子不按套路出棋。有一次老汉内急，正要上厕所，我弟弟就将一军。下棋人都有这个体会，紧张时刻完全沉浸其中，如果中途离开后再回来，不仅思路被打断，而且可能遗忘犬牙交错的细节，一招出错就满盘皆输。老汉就提提裤子，赶紧思考如何出棋解救局，走一步又得想上半天。刚刚走上一步心想能缓一缓，准备上厕所时，我弟弟又将一军，然后再隐忍几分钟……最后，老人实在憋不住，居然尿了裤子。从那以后，几乎就没再赢过了。

然后村里人又开始传闲话，说杨青把老全计下得尿了裤子。不管什么原因，老人尿了裤子绝不是什么好事。没过多久，老人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后就去世了。有人开玩笑说是下棋时被我弟弟气死的，也说不上是否有因果联系，但一个人太把输赢当个事儿，绝对没什么好处。

上了初中后，体育老师不务正业，把皮球扔到操场让孩子们疯玩，单独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下棋。下棋在村里那就是游手好闲的营生，绝对没有什么正统的价值，如今已然影响到学业，父母就开始管制了。初中后，弟弟贪玩书没念好，再加上家里经济困难，棋路也戛然而止了。

二十年后，我表姐家孩子上三年级，在学校学习围棋。我弟弟从未触碰过，看孩子玩，也有些好奇，就问问规则什么的。孩子教会了他，说让舅舅跟他下棋。孩子仗着自己有专业老师培训，去少年宫参加比赛还获得佳绩，想满足一下当师傅的虚荣心。没想到一上手就被这个舅舅不留情面地通吃了。别人嫌他闹得慌，说你舅舅也爱下棋，你和他玩去吧，孩子很不高兴地说：“我不跟他下，我刚教会他他就把我赢了。”真是一个可恶的舅舅，他总是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下棋不仅要在宏观上有全局意识，操作上必须眼观六路谨慎小心，需要短时间集中精力，辩识对手每一个心理变化，一旦发现时机就果决切入。可能弟弟天生聪明，再加上成人世界对他的认可与期待，让他的智慧最大限度地在楚河汉界间得到了发展。早早就在成人世界里摸爬滚打，造就胆大心细的性格。所以，长大后从小本买卖到职业规划，人生的棋局中走一步看十步，从来没有输过。而这些童年趣事，一聊起来就笑声不断，或许家人最自豪的，就是当年能输给一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