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记忆】何处听乡音

办公室南窗前不远处的居民区,有铁路穿过,黑皮车绿皮车红皮车白皮车,日日夜夜来来往往。货车来时轰隆轰隆,动车开过嗖嗖嗖······希腊神话中人面鱼身的海妖塞壬,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火车开过的声音似乎也有着某种神秘的吸引力,经常吸引我站起来到窗口张望。
铁路和南窗之间,隔着一条河,叫卧彩河。虽然靠近河岸的水中植着美人蕉一类的花草,河面上偶尔也有白鹭翩飞,但河水不是漆黑就是碧绿,阴雨天灰黑各半,泾渭分明。打捞水面杂物和清淤的柴油船隔三差五开过来,突突突突突突,扰人清听。河边不能走近,有恶臭。
卧彩河,后方白色动车正好开过
其实,河流和人一样,须得有坚硬的石子作河床,才能清白。当年老家的中堡溪,河底全是沙石,小鱼虾米任意游动其间,故能清澈见底。卧彩河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一潭死水,听不到流水声。中堡溪的水,来无尽去无休,日夜涓涓长流。
画外音:宁海县胡陈乡中堡溪为宁波十大最美溪流之一。图为中堡溪入口处的“四十八洞桥”,为中国最长的柱脚式石桥。
晴好日子,阿婆阿婶坐在溪石上浣衣洗被,双脚浸着浅水,说说笑笑,流水只管淙淙,若是春阳三月,河岸边的桑园里桑叶青青,真是人与水与树皆自在。
这些年,中堡溪被采沙机挖得坑坑洼洼,河中风杨踪迹全无,浅浅水长悠悠的日子一去不再有,这是很令人心痛的,但也没有办法,天下世界,全在变化中,一条河,难以独清。
画外音:中堡溪被列入县“五水共治”重点工程之一,治理工程全长1.1公里,总投资1000万元,预计明年6月完工。
卧彩河既臭且秽,可以不闻不见,但河周围的各类市井声,却不能不听。楼下马路边,有一对残障父子,几乎天天坐在那里卖唱,风雨无阻,一个拉琴一个唱,由路人随愿施舍。我乡下不叫乞丐叫讨饭人。年幼时哭闹,大人就吓唬说讨饭人来了。
其实我并不觉得讨饭人有多凶恶。讨饭只是一种过日子的行业,如同做戏人教书人箍桶人,虽分工不同,并无尊卑。午饭前后,讨饭人进村,鹑衣遮体,发如飞蓬,一手持甑,一手拖打狗棍。每到一份人家屋檐前,站立稍停,道一声饭讨点喔饭讨点喔,那腔调,似说似唱,亦说亦唱,有如旧时民间的宣宝卷。不讨钱,只要饭菜,过村走巷,绝无黏滞,虽为赤贫,犹有为人处世的骨架在。灶头米饭未熟人家,略带歉意地答以饭呒吧喔,语调极其细软平和。人世温情如此,故虽以讨饭为业,亦觉有留恋处。
我现在出门,最怕乞丐纠缠,一听到装腔作势的嚎哭,恻隐之心全消。当今世界,乞讨成了赚钱的行业,总叫人不安。我倒是敬重拉琴卖唱的讨饭人,握弓的手,无力劳作,却不愿向他人直直伸出,只是在琴筒上来来回回地拉,人世间的许多苦楚,一言难尽,亦不哭不诉,只通过歌声来道尽,这才是讨饭人的志气。
世上有讨饭人,也有王孙公子寻欢作乐人。靠近我办公室一边的卧彩河畔有家夜总会,一到华灯初上,便有美女迎门,笙歌起舞,尤其到了深夜,低音炮声隆隆响,直捣人心,乱人魂魄。
我活在当下,总觉得与现代世界有一层隔膜。平时不打麻将不善饮酒不喜应酬,也很少去KTV唱歌,不单因为自己不会唱,也因为不习惯包厢里的嘈杂。
我小时候,看戏是娱乐。七八岁时随大人去看戏,别份人家小人容易困着,我不会。不管越剧京剧,只是单纯地喜欢。武戏爱看背插大靠的武生,只觉英气逼人。文戏爱看落难书生中状元,暗暗把台上书生比自己。
胡陈乡戏台
胡陈乡村民看越剧
有一出戏叫《云中落绣鞋》,戏中被黑蟒妖掳去的高郡主身段柔柔弱弱,说话嘤嘤燕燕,却不畏强暴,敢爱敢恨,有智有识,最终与解救她的青年猎人石义结为夫妻。世上女子的美,能有如此好,正象白兔仙赞高郡主的唱词:她拼一死拒强暴,守身如玉烈气豪,这样好人令人敬。我小小年纪,因此也就有了爱慕的心。
中国戏剧讲究唯美,情节并不繁复,总是是是非非、善善恶恶,纵使小人得志、恶人逞横,也只在一时,最终难逃报应,故戏里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我似乎也颇懂得。现在重看越剧《珍珠塔》或《五女拜寿》,看到人生的悲凉处,依然会动情落泪,只是我很少与人说起,怕遭讥笑。
《五女拜寿》
等我十来岁了,没有现在孩子那么多作业,放假放学后依然玩耍看戏,只是没有什么吃的,所以常盼着有人结婚,父亲能给我带来喜果喜糖。以前农村人家结婚,是顶要紧大事,鼓乐喧喧,言笑晏晏。虽是他人有庆,但亦全村闹热,街坊见面,眉梢眼角,俱有喜意。
胡陈乡接新娘场面
父亲平时耕田耙地,却有书生底气,会拉琴吹笛,前后村有人家办喜事,就去帮忙吹唱,一去要两日。我去村里人家吃喜酒,爱拣道地角落头的桌子坐,为的是避开堂前廊边吹唱桌,似乎觉得父亲吹唱是件难为情的事。
胡陈乡婚礼吹唱队
晚上回到家,临睡前惟惦记着结婚人家的红鸡蛋、黄金柑和桔子花生饼干。第二日一早醒来,夜酒席吹唱后才回家的父亲还在睡觉,我却急着起身,也不穿衣,轻手轻脚拉开床头柜抽屉,果见角角落落撒满红黄夹杂花花绿绿的糖果,满心欢喜。
这种欢喜和满足感,后来很难再有,父亲的吹唱班子也不知哪一年解散了。现在城市里年轻人结婚,虽也穿婚纱,拜天地父母,放发子炮噼里啪啦,但不作兴吹锣打鼓。一路上尽管香车宝马,但一切豪奢皆似无关喜乐,只有炫耀和争面子,喜庆被关在大酒店里,我在办公室听见卧彩河对面小区里结婚人家声响,顶多也只是临窗张望一番。
我读初中,是到镇上的力洋中学,离家三十多里路。人小,胆子也小,在学校天天想家。礼拜六下半日上完一节课放假,人人高兴,惟我依然惆怅,只为想着第二日又要回学校。踢踏踢踏走,傍晚时分到家,还未进门,母亲正在檐下剥毛豆,听见小儿子回来,连呼宝贝肉,恰有女同学从身后经过,窘得我恨无地缝可钻。
但到底年少,回家的快乐容易叫人忘了惆怅和羞赧。正象旧小说中常用的套话,闲处光阴易过。匆匆过了一晚,等到第二日吃过午饭,心里又只想着回学校的事,坐卧不宁,旋记旋记,堪比《红楼梦》中贾宝玉应命去见严父,惟有捱得一刻是一刻。捱到四点光景,一日一班的客车快要来了,才由母亲象拖沉船般送我到车站。
老是误点的客车欲来不来,等待中,夕阳慢慢近山,炊烟袅袅升起,牛羊哞哞咩咩叫着归栏,又见中堡溪流水潺潺,一路去无声,不觉又有了惆怅和远意。
画外音:老车站空荡的离愁
母亲见我呆立呆想,就安慰说:“小后生要有志气,走出去好办大事”。母亲的想头里,原也不曾要我当大官赚大钱,嘴巴里讲的大事,也只是要我安心读书,安份做人。这些年来,我身无长技,一事无成,却也混得饭吃。世人的眼光和评价,我不在乎,惟每每想起母亲的话,稍觉惭愧,但也心安,因为我虽无出息,到底没给母亲添过烦愁。
中学毕业,高考是件大事,但也不觉得有多大,反正跟着大家一起考。阳历七月里连考三天,成绩出来要在八九月份,正是农忙季节。学校公布高考成绩已两三日了,我还在家里帮忙割稻插秧,没工夫去看。有人从田塍经过,说力洋中学文科班考上两个,我心里忖,考上了。
中午回家吃过饭,父亲说你去看看,考得上考不上勿搭介,穿草鞋穿皮鞋看福份。我就骑了自行车去学校,果见操场黑板上的上榜名单中有我名字。暑期中的校园空旷无人,惟有蝉声如唱。我稍作停留,即急急回家,也没有大喜过望的感觉,只是朦胧觉得,今后我可能再也不会上山落田穿草鞋了。
暂别美丽的胡陈乡
从此,我离开老家来宁波读大学、工作直至成家。一晃过去二十年。老家离宁波不算远,这二十年中,我回去的次数到底有限,我成了乐府诗中的荡子。
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
今夜我在佛前打坐
双手合十,低头悔过
佛祖替我轻轻拂去身上的尘埃
我又成了一朵白莲
纯洁无邪
其实我知道,在这饱经污染的尘世上,我再也不可能是白莲了。我总以为,生命是场以年或月或日为单位长度的折返跑,原来这是我的谬误,生命是单向跑的马拉松,花谢明年会再发,日子一去不复返。
诗人尤克利说:“请原谅我写下这样的句子/我思念家乡的方言/为了这种情节/去车站听乡音”。
画外音:胡陈乡有华东最佳的滑翔伞基地
火车天天从我窗前经过,
可我,去哪里听乡音呢?
图片:司马小汝、怡心亭、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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