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道 | 宁海寿星土花阿婆
宁海寿星土花阿婆
原标题：土花阿婆
作者：何晓道
惊闻阿婆仙逝，我沉默了许久，却又为阿婆欣慰。一百一十二 岁，世上有几个人能有此高寿。
那年，因为调查古代女子缠脚情况，我在梅林镇下河村找到了阿婆，听她讲述十里红妆婚俗。小心问她名字，她说她的名字难听，不愿告诉我。后来知道，她名字叫土花。去的次数多了，老少谈得来，土花阿婆成了我的忘年交。
阿婆告诉我，她十七岁嫁给三十二岁做泥水的丈夫， 双方家境并不富裕，结婚时没太大的场面，却也热闹。婚礼结束送洞房后， 她年少无知，很怕新郎“欺负”她， 新郎却当她是小妹妹一样， 没有“欺负”她。这段往事，阿婆讲得生动幽默， 仍然有少女时的深情，妙不可言。在以后的交往中，阿婆言语中总是夸她早逝的丈夫。
作者与土花阿婆
阿婆并非真正的“三寸金莲”，由于在家要做农活，十三四岁放脚了，便成了五寸大小的“半小脚 ”。她告诉我缠脚时的苦痛，到老了在阴雨天小脚还要隐隐作痛。早年在《十里红妆女儿梦》书里关于缠脚的描述，许多是阿婆告诉我的。阿婆的照片书里也有， 是看了容易记住的一张照片，那一年她一百零三岁。
阿婆的形象在中央电视台《探索与发现》和《走遍中国》栏目 的《十里红妆》专题片中非常出彩。她健谈而且可以生动地用土话讲述传统女人的故事，讲得朴实而且真实。至今仍然可以在网上点击央视《十里红妆》专题片，看到阿婆的身影。
每年都去看望阿婆好几次，但她总觉得我去得太少，时时叨念 我，以至她长孙时跃兄不得不打我电话。而我深感惭愧，亦深知那份沉甸甸的厚爱及带来的责任。常常去看她，与她相聚，也成了我生活中很快乐的时光。每每看她回来总感觉有股幸福感，因为从她身上感悟到许多做人的道理。
记得有一年春节去看她，临别时她从箱底摸出一把钞票，强要给我做压岁钱，我问她箱底里有多少钱，给我是几张钞票，她说没 有数，她是不大计较钱的性情。我告诉她有五百元，她说刚好是整数，并说这是长寿钱，要我一定要收下的。我少时贫寒，父母从没给过我这么多压岁钱，长大后这几十年也没有收到过压岁钱了。此刻的我感动得流泪，深知这份情缘深重。
土花阿婆与儿子
阿婆有三个儿子， 长子今年九十二岁， 几十年陪伴在阿婆身边。九旬高龄，却要时时被阿婆责训，而九旬老翁却乐意接受母亲 的教育，以此为荣。记得有一年，时跃兄打我电话，说阿婆最近要她八十八岁的儿子收回借给邻居的水田自己种稻，儿子竟也口头答应。时跃兄认为，种些旱地可以，但水田是万万不可以由八十八岁和一百零八岁两位老人组成的家庭种了，希望我去劝阿婆。我赶去时，她仍唠叨，说好端端的水田白白给别人种了。我反同她说，水稻田被人白种，是可惜，明年收回自己种水稻了。她很高兴。我又反说，收割时我来帮忙打稻，她说我忙，断不可以。又说叫时跃打稻，她说时跃不肯。问她如何抬得动打稻机时，她才沉思许久，终于放弃收回水田种稻的想法。
阿婆勤劳，待人大方，自己节俭，一生从不改变，即便百岁以后的十余年间，仍然做些组装小产品的手头活。
有一次， 阿婆悄悄告诉我她眼前还死不了， 并搂起上衣让我看她的乳房， 她说:“ 乳房都还有这么多， 这几年还死不了。” 那一年 她一百零八岁。还有一次，阿婆开玩笑说:“活着难看啊，年年盼着 死死不了。”生命也真是奇妙，阿婆是真的奇怪自己怎么会活那么久。
每次分别，阿婆总会送我到村口。有一回，临别时，阿婆要托 付我一件大事。她说，她最怕的是死后被火化，非常怕。
我说，死了就不知道了，还怕什么呢?她说，我这代人死了都没有火化的，就我活那么久，才会到要火化的年代。阿婆要我去求县长，她死后不被火化。我知道阿婆是认真的，我也认真地告诉她 会转达她的意思，但我不知县长能否做主。我确实向县长转告了阿婆的请求，县长笑笑没有回答。火化是新规定的制度，叫县长怎么回答呢?近几年，常常在媒体上看到领导去看望阿婆，我亦不便问她有否直接向领导提这不被火化的要求。
阿婆是老人的榜样。我八十多岁的母亲说老时，我会把阿婆的视频放给母亲看，母亲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是阿婆把人世的长度拉 长，让生命变得更加厚实。从阿婆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中我感受得到她老人家对亲情、爱情、友情和金钱的态度。
两周前，得知阿婆不适，去看她时，她呼呼大睡，说是夜里没睡好。那时我没有打扰她睡觉，以致这一面成了最后的告别。
认识阿婆是快乐的，与阿婆相知是幸运的，阿婆与我的情缘是难忘的。
2016年7月
作者介绍
何晓道
出生宁海，又名何小道。
经营收藏三十多年，创建浙江宁海江南民间艺术馆和宁海十里红妆博物馆。
先后出版《红妆》《十里红妆女儿梦》《江南明清建筑木雕》《江南内房家具绘画》等著作，其中《江南明清建筑木雕》获得国家“山花奖”。
在他的推动下，“十里红妆”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何晓道成为代表性传承人。2012年获得“中华文化人物”年度奖；2015年被中国美术学院聘为研究员。即将出版《江南明清门窗格子珍赏录》和《江南明清椅子珍赏录》。
本期编辑 | 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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