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源 | 沐风听村语

山坳里的乡村如同成长的摇篮,风儿轻轻摇晃,溪水哗哗浅唱,母鸡咯咯逗乐,几声警觉的犬吠便是及时的呵护,天籁中鸟鸣虫吟是似懂非懂的四季经文。摇啊摇,大摇篮养育了村子几十代的人,每一股的风仿佛都是熟悉的村语。

五十多年前,我和许多山里的孩子一样,在一阵的响亮啼哭声中跌到了这个大摇篮。一个篮子里的货,不管是土豆还是野菜感觉都一样的贵贱,如同父亲的园地回来一般,一头是南瓜一头是孩子,相同的重量晃悠悠地左肩右肩轮换着挑回。那个年代村里的孩子长大过程仿佛很简单。出工孩子扔在田寮,小机机被蚯蚓沾染胀得通红,回家让鸭子啜啜就是治疗。在家,厨里、厅堂爬着滚着,鸡鸣犬吠成了孩子们的母语,饿了像它们一样引颈哇哇地叫着,填饱肚子又跟它们玩到一块,只要肚子一填饱仿佛就没别的事。

可惜就是这样简单的事,让许多家里的大人犯了愁。当兄弟姐妹们都能上桌吃饭时,常会听到大人们感叹,“唉,桌面七八头,桌下腿四条,怎么能养活这群‘牲口’。”也就是会吃的有七八口,能干活的就父母两人。我能到村弄中跑来跑去时,便能嗅到顺风而至的许多味道,鲜笋、溪鱼、泥鳅……哪家厨里飘出,村里便有些孩子猫那家墙根下,吸着那股味,听着呷呷呷呷快乐声,而后咕噜咕噜地吞着自己的口水。我也跟着蹲过、嗅过、吞过,还记得听见过许多吞食里的秘语。

“吃,快点吃,免得干部来了,不仅没吃,还得批斗。”

“凭什么,这毛笋长在我们家自留地,又不是集体山上偷挖的”

“你有力气说,难道没力气吃吗?”

还听到:“别吃的那么大声,一只鸭也就两把腿,早上你堂弟阿土见我宰鸭就抱着我腿说要吃腿。”

家里炖鸡炖鸭的味,不仅诱人也诱狗,哪家飘出这味,这家的周边不仅有孩子们转悠,还有许多狗在转悠,一不留神,小孩手里的鸡腿就会被狗一口叼走,那家的叔操着木棍,婶拿着竹杆围追阻截,许多孩子参与其中,顿时哭声、喊打声、奔跑声,热闹了村子一角,直到狗放下鸡腿才结束这场追逐。当然也有的孩子暗自高兴,交头接耳,谁让你奇特、排场。还听到:“仓里的粮最多只能再吃几天了,明天赶紧上山挖蕨根,榨粉做山粿。”……那年代乡村的各个角落,捣起的风传来的尽是吃语,偷吃、独食、赌食、找食,真的是“民以食为天。”

一到六、七月青黄不接时,母亲总是催着父亲去外村亲戚家看看,或借或赊,弄担地瓜米回来,她说:“有借六月米,不借冬暝谷。这时候好开口,人家也肯借。”确实是这样,父亲总会在落日的余辉里挑担粮回来。秋收过后,父亲就急急地挑出一担,送还给人家。

村里二丫头好运歹运,仿佛也是从秋收后降临。秋后算账本就是规则,生产队打的粮,根据工分,兼顾户口,一五一十分到各家各户,各家各户又凭着分到口粮,盘算着一家人的日子。十六根算盘拨来算去,再怎么节省总难挨到第二年的秋后。把二丫头送人吧,管人家当女儿还是当童养媳,听凭命运安排,挣点口粮,补给全家人,这才是大计。我的二姐也就是在这样的盘算中送人了。这个境况,一直到了1980年。也就是我在离开村庄之前,村里的山里山外,村弄小巷风传的村语,离不开一个食字。

1980年我考取到外地念书了,成了国家供养的人,一块白底红字的校徽便是不愁吃的标签。学校的生活十分美好,吃饱饭,晚上还可以拿把小凳子围座在电视机前看着中国女排夺冠。就在这美好的时刻家书寄到,是我妹妹写的,写得简单,但字字闪光,给我美好的生活增添了底气。她说,今年乡村把田分到户,又值好年份,家里收了一百多担粮,现在天天白米饭,再也不用吃地瓜米了。你也放开肚皮吃,学校口粮若不够,家里给你寄粮票。我站在走廊看着信,虽说是秋后,但感觉这风比春风还爽,风中传来乡村人都吃上白米饭,且还可以放开肚皮地吃。我沐着南国秋风中唱起了《春天的故事》“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没想到这个圈圈到了我的村。

寒假回村,依然沿着那一段沙石公路走回村,风还是那种风,吹得草摆树摇,水也还是那溪水,流淌着冬季的浅唱,然而四野里田地仿佛变了样,虽也是空旷旷的冬野,可收拾的整洁有序,没有半点的邋遢相,俨然是一幅等待春风下种的兴奋状态。村里的人虽然一见面依然是问“吃了吗?”然而这问话中分有了味,有了充足底气,饱满有力。村庄左来右去,还是吃,但此时吃饱了,一切都长精神。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村弄中再也不见孩子在墙跟前蹲着,而是聚在一家的大院落里,听着族里的爷爷在讲述故事,讲的是本家族在清朝出个虎将甘国宝。说他母亲梦虎怀孕,出生时把地砸了个窝,后门的墙被震崩了。说他从小聪明顽皮,喜欢玩射箭,射伤了村里许多人的家禽与小家畜,经常被父亲追着打,一次父亲下狠心要重罚他,他居然能跃过矮墙,翻墙后变成一只小老虎。故事就发生村里,个个孩子听得似信非信,一个劲地问,后来呢?后来呢?后来他父亲带着他到古田县城读书,到福州求学,中了进士,当了大将,到台湾当了总兵。这总兵多大孩子们虽然不知道,但游戏中都要争当这总兵官。

故事是说给孩子听,而大人们则在想着如何能打更多粮,如何能利用拖拉机、板车等。毕竟现在不是生产队,从前秋收的一台脱粒机,可以由两个劳力抬着去,收割一天,一人一担就能挑回,可如今叫谁来抬,且一天收割下来的稻谷往往有好几百斤,一家只有一个劳力,怎么能挑回,若有条路能拖上板车多好。修路没有人会反对,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村水尾没有一条公路桥,就是别的地方修通,可这个坎无论如何都过不了。

村里的许多大人聚在八卦亭里八卦着。有的说:村水尾不能建桥,祖辈说过,乡村来龙是条温顺的蛇,村对面那条山岭如同一条凶残的蜈蚣,若一建桥就会让蜈蚣过桥,乡村来龙被伤害,村庄就会败落。有的说:村庄出过甘国宝,一个小山村如同一块小菜地,小菜地长出一棵大树,其它的菜还能活得好吗?我看这风水破就破了,填饱肚子比出什么官都重要。也有的说:蜈蚣最怕母鸡,修个桥,在桥头办个养鸡场,再厉害的蜈蚣也斗不过群鸡。……

村庄就这个话题说了好几年,一些年轻人看着别的村都用上板车,拖拉机,而自己还是肩挑着,就常在八卦亭里骂着:村干部没用,那些老人穷日子过惯,那些看风水的不会看形势。这些话让八卦亭里闲坐的老人坐不住了,有的挟着烟枪走人,也有的感觉若有所思,想再听听年轻人有什么出奇的新法。如今确实在变,许多年轻人都到外面打拼挣了不少钱回家,若就因为这一条无形无具的蜈蚣之说而阻碍乡村发展,引得更多年轻人到外发展,那乡村才真正地败下。再说现在各村都通公路,那条蜈蚣岭几乎荒废了,这条蜈蚣该也是条死蜈蚣。

人走一阵风,人来又一阵风,乡村走出走进的人多了,风也起大了,这个大摇篮也摇得厉害。晃得摇篮里的人心动得厉害,看着青山绿水,看着田野园地,出现了许多幻觉。那是棵园,那是反季节蔬菜基地,那又是农庄。刮了什么风?刮了什么风?怎么山地、田园都发生了变化。村里许多人都说做梦了,做梦了,梦见村水尾有桥了。就这样村弄常听到的村语便是为发展修桥,为求富改变观点。就这样于1990年秋后开始修建石拱桥。桥建成了,不是蜈蚣爬过桥,而是车子通过,生产方式改变了。乡村里的人开始觉得一片山,一片地,还切成你几块我几丘,一垅田还被分成好几截,各种各的方式不太适应。他们琢磨着土地兑换,转租承包。一到傍晚村中八卦亭里说的话题是土地如何署换,如何规模种植,如何成为专业户等等话题。

变了,变了,曾挟着烟枪走人的老大爷,会微笑地坐其中,接过年轻人递来纸烟,边抽边听着他从未听过的村语。偶尔说了声,好!好!大家都是“地主”了。偶尔他们踱步到水尾桥,站在上面看看这个大摇篮的四周。当时最反对建桥的那位大爷,身体硬朗,不仅看桥,还会到儿子果园转转,到别的人山庄里走动。唱着自编小曲儿“风吹凉凉,老人排场。蜈蚣殁去,土蛇变龙。乡村大变,光景大好。名人故里,好名再扬。”

改革的春风一阵阵吹来,吹醒了这块土地,吹醒了许多人,吹得老树出了新芽,吹得陈腐观念如同尘垢脱落。乡村修起环村公路,修起许多机耕路,竹山便道,再也没有人质疑这个变化,乡村也就在这变化中年年开出新花。

甘棠富与我一样年纪,曾经村里人都叫他流鼻蛏,如今在村东办起了的大棠李农庄。农庄仿古木栈道依山蜿蜒而上,两边黄花相依而行,李子、杨梅采摘园树荫果青;烧烤、滑草等游乐项目乐满山坡;山顶一幢玻璃房透览重重群山;展示厅里的各类珍果、果子酒等产品,讲述了新的农事。旁边的观景台,可沐山里山外的清风。想象中这里的夏夜,是月光如水,蛙声逐浪;是群星闪烁,萤光片片。曾经的土山包,成了乡村另一个天地。流鼻蛏这个童年伙伴,几十年不见不仅换了模样,也换了头脑。没到过现场,无论怎么想象,也想不到十几岁时鼻涕还擦不干净的他有此杰作。这可是集果树、园艺、建筑、创意于一炉的农庄。用一句近日常用的话,“厉害了,流鼻蛏!”。

流鼻蛏的农庄是在水尾那座桥建起时开始兴办,也就是1990年。当时是油柰园和一些荒废的茶园。那个人因转行要把柰园转让,流鼻蛏看准而承接。多次邀我去看看,还要为他的李子注册品牌起名字。品牌名字我起了,并注册成功,但农庄就是一直没去。我虽然多次回过村。为了乡村建环村公路,建设历史名人甘国宝文化广场,村水尾桥上加盖风雨廊,举办乡村文化节等等,每一次回村,乡村总有新语,新话题,总有新变化。水尾桥加了风雨廊,成了一座风景桥,且取了个“聚福桥”的美名。为了车辆通行,就在这风景桥的下游又建起了一座水泥桥,如今再也没有人提到蜈蚣过桥的事。

于山水,时光是四季的美容师;于村庄,改革则是最高明的风水师;于乡村里的人,改革又是最智慧的开导师。鼻涕蛏在村东办起农庄,甘振山在村西南开辟了桃园;甘代林在村正西那座被誉为乡村八景之一“半江沉月”的小山梁上建起了休闲农庄;还有,还有人在村北建起甘国宝山庄。……

2018年初夏,我终于到了流鼻蛏的农庄,站在他建的高高观景台,阵阵清风,吹得我耳聪目明,看到白鹭翔飞,看到花开点点,看到棵树挂果,看到溪水清流。听到农庄干活的轻声说话,听到旅客声声赞叹,听到廊桥里的老人回忆着过往,听到历史名人甘国宝的故居修复的锤击声,听到村委会里有一群人正商讨着如何打造和申报3A级旅游村。

2018.5.18于听月轩

甘代寿(禾源):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宁德市作协副主席,在《文艺报》《散文》《读者》《福建文学》《经典美文》《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等文学重点期刊发表作品50多万字。著有中篇小说集、散文集《风的记忆》《留在村中的雨》等五部作品。获过孙犁散文奖,首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的新锐奖,福建省第六届百花文艺奖。福建省第30届优秀文学作品榜暨第12届“陈明玉文学榜”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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