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婉萍 | 十 年 花 祭

有一种思念藏在花草的一呼一吸间,随着四季的轮回变化,悄然来到,又寂然离开,转瞬已是十年。这份思念只给爱花爱了一辈子的父亲。

父亲爱花爱到痴迷,与他平凡简朴的生活状态有些格调不合。他和所有那个时代的普通人一样,背负着沉重的生活压力,一份工资要养活一家七口人。由于自幼丧父,他八岁开始就走街串巷,沿街叫卖。每天天不亮,下井堂那条深深的巷子里就出现了父亲小小的身影。奶奶和我说起过那个时候的事情。她说,嫩(父亲小名)那时候年纪小,胆子特别小,天没亮出门的时候,他一路上边回头边喊“娘哎!”,奶奶便一声一声地答应,直到他走到大路上看到人,见到灯火。奶奶和父亲都说,其实转过两条巷子根本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了,但是他们还是会这么一喊一答的。这个场景,无数次在我想象中重复上演,常常让我痛哭得不能自己。

从小苦惯了的父亲辛劳勤俭,即便是后来生活负担不再那么重了,但他还是极尽简朴,甚至过得有些“粗糙”。也许父亲就是通过养花,让被磨砺过的生活变得“精致”起来。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直到现在我想起他来还是那么的真实。我从父亲身上学到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让我无论在哪里都懂得放低姿态,垂首看花,昂举内心,恭谦温婉,感受生活的美好。

父亲没来由地爱花,让他平淡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点缀。父亲养花,全凭自己对花的独特理解。他对花店里包装精致、明码标价的花团锦簇丝毫不感兴趣,只偏爱那些在他的坛坛罐罐里努力生长着的极素简的花。父亲总是说,花最有灵性,你亲手栽培它,为它浇水施肥,和它说些好听的话,那花才能应着花期来,不会让你失望。

来往的客人中,有偶然将目光瞟向花盆的,父亲便像是遇到了知已,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听,仍是滔滔不绝地向客人谈起他的养花经。首先要说的总是那盆源于祖辈,花龄有九十多岁的仙人球。据说这盆仙人球是三舅公的母亲从娘家带来的。父亲外出串门时,常常丢下热情的主人,全神贯注于主人家的花盆。每当看到眼生的,便不管季节是否适宜栽种,费尽口舌也要弄来一枝,乐颠颠地跑回家,用听来的种花经验,将枝条栽在瓶瓶罐罐里,成天地侍弄,直到枝干泛青,绿叶点点。

记忆中被父亲伺弄得像模像样的小花圃四季花开不断。芍药、月季、海棠、夜来香、茉莉、兰花、昙花等等各色花卉缤纷了我的少年时代。它们成了我的玩伴、作文里的主角、可以倾诉心事的对象。

参加工作后的父亲,在远离城区的三都岛工作了整整30年时间。那个海岛的每一个村庄父亲都呆过几年。如此频繁的搬迁,最让父亲头痛的,是那些舍不得丢弃的花。父亲爱花爱得执着,总让这些花跟着他在浪头上漂泊。有一回父亲调往斗帽岛,恰是深秋,海岛依旧美丽。我坐在船头,看着曾经枝繁叶茂的夜来香的叶子不断跌落下来,而枝干依旧青翠,焕发着生命的活力,我徒生伤感。父亲淡淡地说:秋风大,土质弱,树叶再不牺牲自己,把有限的养分供应给枝干,明年怕是不再有夜来香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淡泊得很。这个挺深奥的新陈代谢原理,在以后学了植物学后才懂得。由此而演绎出的人生哲理,却令我感慨万千!

父亲干了一辈子小职员,终究退休回家。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没商量地跟着父亲进了大杂院。父亲养花,在大杂院里又有了新的解释:叔婶们偶尔指甲受损,父亲便能弄些花草来捣烂给他们敷上,连随意种下的瓦莲,也能给孩子们盛夏治疥子。父亲特别钟爱那盆四季兰花,平日里无缘无故少掉一片叶子,他都一清二楚。哪一日兰花吐出花蕾,哪一日结出花苞,开出的花能香上几日,父亲都懂得。而就是这盆兰花,有一次父亲却忍痛割爱,将有小指头粗的根拔去大半给一位陌生的被哮喘病折腾得即将病逝的老人治病。那盆兰花从此一蹶不振将近6年。

爱花的父亲还是走了。十年时间,每年清明节和七月祭祖,母亲都会从自家花盆上采些花朵下来,放在父亲的照片前。这个细节我曾经忽略过。没想到去年七月十五,母亲不经意间提起说,她几天前就一直在自家的兰花前念叨,希望花能迟几天开,最好赶在十五这一天。果然,当天的兰花开得最盛,香气最是清远。印象中,我的父母真的不是那种浪漫的人,可这样的细节,如果不是彼此最懂,哪能年年坚持不忘?

十年花祭。我相信父亲一定是在极乐世界的某个地方,养花种草。因为我们的思念随着花开花落,春秋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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