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记 | 是洛阳啊
洛阳是一座城市，也是一个符号。
吴郡张翰为人洒脱，少年时路过码头，听到附近船上传来琴声，就上船与人攀谈，原来是江东名士贺循。贺循要去洛阳，张翰一时兴起随船同往，既没有告诉父母，也没有收拾行李，扬帆便是二千里。多年以后，张翰已经当上了齐王司马冏的东曹掾，经历了人世沉浮，看惯了京城繁华，心性也不再少年。这一年秋风吹过，他突然想起家乡的鲈鱼和莼菜。那些深藏在舌尖的记忆一下就把他击穿了，他立刻丢掉酒杯，收拾行装挂冠而去。
——所以这个符号里，必然包含着乡愁。
黄初三年春天，曹植离开洛阳城，要回自己的封地鄄城去。他带着随从缓缓东行，傍晚驻扎在洛河岸边。暮光之中，箜篌清柔，一位女神蹈水而至，为他起舞。她的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举手投足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曹植看呆了，直到一曲结束，女神走到面前，他才回过神来，慌忙解下玉佩送给她。女神也含蓄地表达了对才子的仰慕，把麈尾扇回赠给曹植。突然间冯夷击响神鼓，女娲发出长啸，人神殊途，两人注定没有结果，惊鸿一瞥只能以遗憾分手告终。
——所以这个符号里，必然包含着爱情。
天宝三载初夏，绚烂的牡丹早就开败了，东都洛阳的桥边陌上皆是流火。去年被赐金放还的李白，到这里找老朋友讨酒喝，杜甫恰巧也在城里。洛阳城虽大，诗人圈子却是小的。消息传来，杜甫立刻跑去见他，两人在酒桌上喝作一处，随后又相约同游梁宋齐鲁，写下了欢快的诗歌。两个相隔11岁的诗人，两座唐诗的高峰，因缘际会，相遇于此。
——所以这个符号里，必然包含着文学。
1134年秋天，32岁的岳飞凭借襄邓大捷被封为武昌郡开国公，驻防鄂州，兵锋已经直指中原。靖康之耻后，一路南逃的赵宋王朝似乎重新找回了自信。意气风发的岳飞登上蛇山之巅的黄鹤楼，隔江北望，遥想河洛故土，写下“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的壮词。两年后的春天，中书舍人陈与义在自己院子里袖手临风，心里默念的却是“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所以这个符号里，必然包含着家国。
这个符号里还有青牛西去，白马东来，伽蓝烟雨，运河帆樯，程门立雪，赋成纸贵……一层层的文化堆积漫漶了它本来的面目，以至于在很多人心里，它更像是一个遥远的梦，而不是当下这个红尘扰攘、现代都市的样子。所以才有了《大话西游》里让紫霞仙子奄奄一息的洛阳沙漠，《奇门遁甲》里五大掌门齐聚的龙门石窟，或是《唐宫夜宴》里的三彩胖妞欢快起舞的上阳宫大殿。
爱讲古的习惯，似乎也早就种在洛阳人的血脉里了。无论是在老街旧巷、渠头路边，还是在商场超市、地铁车厢，搭话不过三五句，他就给你上起了历史课。他告诉你哪里是夏朝的遗存，哪里是商代的故都，哪里是周朝的陵墓，哪里有唐代的夯土，哪里接待过来访的孔子，哪里埋葬着关二爷的头颅。他讲着祖上的故事，言语中充满了对其他城市的不屑。他说郑州浮躁，说上海年轻，说北京过于庞大，至于西安嘛，跟我们差不多。旁边围观的人会笑，问他是不是洛阳最好。他不屑于回答。他看见那些穿着罗衣襦裙的汉服女孩，正握着手机刷剧，那些背着双肩包的少年，正行色匆匆。他会突然想起晚饭应该配些什么菜，孩子的放学铃声何时响起，老婆是否已经在洗手下厨。
这也是洛阳。
这样的洛阳，在早晨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里醒来。打汤需用轻便的铝锅，辣椒与葱花要分开另装，饼丝火烧方便面皆可以泡，隔夜馍泡着吃似乎味道更香。孩子还未洗漱完毕，老婆已经把汤一一盛好端上桌，高声催促改变了家庭节奏。呼噜噜的喝汤声里，对话内容是今天什么课，学习用具够不够用，还有多久期末考试。直到孩子不耐烦地背起书包，随着人流挤上公交，他的眼睛才从窗口移开，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老婆住房贷款还剩多少。老婆对着镜子拍打完脸，抹了口红，告诉他一串数字，匆匆踩上高跟鞋，去摁电梯的下行键。他连忙跟出去，发动汽车，融入匆忙的车流。
向南是河，向北有山。山连绵三面，水纵横五条。这个小盆地像一个聚宝盆，聚拢着一方人慢条斯理又朴实自在的生活。盆地里的冬天干燥寒冷，民间饮食多汤水，以酸辣味为主，胡椒香醋必不可少。一道菜吃完，另一道就连绵而至，行云流水，美称“水席”。其实用料都是家常的萝卜红薯、豆腐粉条，也有硬菜，酥肉排骨、整鸡全鱼，做法简单，爽辣利口，并不豪奢。倘若是大宴宾朋，自可以去酒店要上一桌，体验精致悦目的菜色。如若只是二三好友，深巷里的水席单做，味道更打动人。
三月，牡丹正在努力积聚力量，准备崩开花蕾的时候，盆地里人就开始准备，迎接一年里最忙碌的时节。牡丹的生长，像极了这里的人。谚语说，“牡丹长一尺缩八寸”。当年蓬勃的新枝，到秋冬便收缩积聚，仅剩下少量枝干木化，长成树的模样。这样经年累月的积淀，才有了暮春二十日的雍容华丽。你所见到的每一片花瓣，都经历过寒暑孕育的辛苦。“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在洛阳，其他花开得再努力，也会被忽视，只有牡丹盛开，花海才真正成为奇观。
这一年的三月，由于行政区划的调整，滚滚黄河变成了洛阳的城市内河。在横跨北中国的几字形图案上，只有兰州和洛阳分享了这样的殊荣。此前，黄河从洛阳北端的孟津蜿蜒而过，经小浪底，收束黄沙，也收束了野性，形成下游平缓宽阔的河道。长久以来，河边的古镇会盟被认为是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点，也是诸多历史故事纷纷上演的舞台，而作为支流的洛河与伊河，则养育了夏都二里头的先民。
盆地里的沃野和沟壑，都是拜母亲河所赐。假如你打开地图，可以看见这个盆地面朝开阔的华北平原，背靠厚实的黄土高原。开阔塑造了进取，厚实塑造了稳重。作为符号，洛阳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沉稳，前行的路上，似乎还需更多的开阔。
主编：陈戎 | 编辑：肖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