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人生》中的那片精神乡土

1984年中国电影《人生》

重新看了一遍《人生》,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开头就有一句印象特别深刻的话,结合当下的背景,真是世事轮回。刘立本对高明楼(这两个村里的大能人和二能人)说,你掌你的权,我挣我的钱。有意思的是,《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就是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其命运被安排来安排去的。

有一个马专员,专门会看领导脸色,事情干得也漂亮,结果最后成了一个溜须拍马的人,被做了撤职处理。当然,路遥并不是处理的体制下的权力纠纷,像《石榴树上结樱桃》的这种题材。他有更高级的忧虑:那就是对精神乡土的思考。

《人生》恐怕是在气质上最接近俄罗斯精神的作品了。它不仅仅是涉及到了离去与归来的主题,更是对比了人的乡土情怀与游历情怀之间的落差与隔阂,并在沉淀下来的深切的人生体验中,一面质疑外面世界的召唤的初心,一面又为精神乡土的逝去,唱了一曲挽歌。可以用德顺老汉的一句教训:他脱离了自己脚下的土地。其间的背景,一个人的批评是那么苍白无力,另一个人的执拗又是那么好高骛远。在《奥涅金》和《人生》中,背叛精神乡土的,都是属于西方的一种生活方式,并已经很迫切地召唤了。

亚萍希望高加林做一只自由飞翔的大雁。这又是背离他们精神乡土的一种比喻。尽管他们想要去的是南京或者上海,还特意背诵了白居易的两首关于江南的古典诗歌,但是,这里的南京和上海,是改革开放后最先西化的地方。就像是德顺老汉年轻时候喜欢的灵转嫁去的天津一样,他称之为“天尽头”,也是西化生活的隐喻。只有两代人生并不圆满的结局是相同的。

奥涅金有一段漫长时间的游历。这段游历是省略的,却无法弥补他在俄罗斯乡土上所缺失的东西。奥涅金在那片古老而广袤的俄罗斯乡下,几乎找到了一种乡愁般的依恋,这时候连斯基正沉浸于要离开的虚荣。奥涅金并没有适时地离开,而是一拖再拖地住了下来。他无疑开始和塔季扬娜产生一种精神上的关联。塔季扬娜是俄罗斯乡土的一朵精神之花,她即使远嫁,也注定留有这片土地的芬芳。而她的美丽和芬芳,虽然得到了奥涅金的赏识,却最终被他遗弃,就像高加林遗弃了巧珍。

有一个情节很蹊跷:巧珍对母亲说:婚礼就按你们年轻时候的形式办。母亲告诉她,那是旧式婚礼。巧珍很执拗,于是《人生》的电影,出现了一段长长的、欢闹的旧式婚姻的盛大场景。这场旧式婚礼肯定是要追溯到民国无法影响并改造的农村的习俗上,这种习俗肯定也有着更长久的历史。我想,巧珍这时候把对高加林追求另一种生活的恨,全部转嫁到这场婚礼上来了。她并不爱马栓,但是,只有这样一场旧式婚礼,是她暂时的精神寄托。既然她是被更新的生活抛弃了,她就要以回到更旧式的生活来报复。这符合复仇的逻辑。

这和《奥涅金》中末尾塔季扬娜对奥涅金的那通教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个通过民俗,一个通过诗歌:

“为什么凭您的心灵和才气,竟会成为浅薄情感的奴隶? 我情愿马上抛弃这些假面舞会的破衣裳,这些乌烟瘴气、奢华、纷乱、换一架书,换一座荒芜的花园,换我们当年那所简陋的住处,奥涅金啊,换回那个地点,在那儿,我第一次和您见面……而幸福曾经是那么靠近,那么有可能!但是,我的命运,我的命运啊,已经全都注定。”

1999年英国版电影《奥涅金》

他们的精神乡土都已经遭遇弃置。但是《人生》中的高加林又狼狈地归来了。路遥还是没有让他成功离开。不过奥涅金也从欧洲的游历中回来了。他们的人生势必要经历进一步的挫败。一切都表明,精神的乡土与外部世界,在感情上出现了错置。不仅仅是错置,恐怕那精神的乡土不复再有起色,从此就偃旗息鼓了。尽管奥涅金和高加林的命运并没有完全被写定,他们接下来的人生故事,也不再是我们所能左右,但是势必要加入外部世界的召唤。

因为,一切命运都已经全都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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