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历史人物评析之十：吕不韦的赌博

一

吕不韦是韩国阳翟（音如迪，今河南省许昌禹州市）的富商，家财万贯，多谋善断，生意遍布六国，经常往来各国及各个城市之间。

吕不韦在赵国都城邯郸经商期间，无意中认识了正在充当“质子”的秦国公子异人。

异人是秦昭襄王的孙子，他的父亲安国君嬴柱曾经在赵国做过“质子”，但此时已回到秦国被立为太子。据后人推测，估计是安国君返回咸阳后，儿子异人顶替了父亲的“质子”角色。

“质子”是一种政治外交行为。在战国时期，两个国家结为政治盟友后，为表达诚意，一般互派公子作为人质，以示诚心。

“质子”是一种政治筹码，表明两国友好，相互协作，互不侵犯，遇到外敌侵扰时，承诺共同进退。在实际中，当两国关系融洽时，“质子”在异国的地位比较尊贵，能接受到相应礼遇。但如果两国关系出现裂痕或者破裂时，“质子”往往首先遭殃，成为对方泄愤的对象。所以国君的公子能够去别国做“质子”，不仅需要承担相应的外交政治任务，而且存在较大安全风险。公子们选择当“质子”，一般是为国尽忠、树立声誉、增加政治资本的历练和途径。

《战国策》中名篇《触龙说赵太后》就讲述了赵国公子去做“质子”的故事。

公元前265年，赵惠文王卒，其子孝成王新立，但由太后掌实权。赵太后刚执政，秦国开始对赵国进攻。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要求赵太后把幼子长安君作为“质子”，才肯出兵相助。但是太后爱子心切，不肯安排长安君，当时很多大臣进言劝谏，太后都听不进去，以至于放出话来：“谁再劝我让长安君去齐国，我就朝谁脸上吐口水。”

左师触龙进宫献言，触龙根本不谈长安君做“质子”之事，只是关切地问起太后的起居。两人产生共鸣，都为年老后的身体衰竭、行动不便、食欲欠佳而感怀。

触龙请求太后，让他最喜爱的幼子到宫中来当一名卫士，两个人由此议论起“父母亲谁更疼爱孩子，到底怎样才是真疼爱孩子”。

触龙认为：“父母爱孩子，必须为孩子做长远的打算”，随后从太后将女儿远嫁燕国说起，引到了太后幼子长安君的个人成长上。

触龙说：“从以往历史看，我们赵国君主的子孙凡被封侯的，他们的后代大都没有继承爵位，其他诸侯国的王侯将相也很相似。所谓“富不过三代”，君主贵族的子孙享受荣华富贵更是如此。这种情形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父辈完成家业积累，但继承人没有守住的能力。现在太后给长安君以高位，把富裕肥沃的地方封给他，又赐予他大量珍宝，却不曾考虑他对我们赵国做出过什么功绩吗？现在有您在世，无人敢质疑长安君的地位。假如等到太后您百年以后，长安君在赵国凭什么安身立足？所以臣认为，太后为长安君筹划得太短浅了，不能仅看到长安君当前地位身份，还要考虑他的成长，他的未来。”

触龙这番话说服了赵太后，赵太后立即送长安君到齐国当人质，而齐国也很快出兵，解救了赵国。

异人在安国君的二十多个儿子中不是长子，刚好处在中间，异人的母亲夏姬只是一个不受宠的侧妃。

可以推测，异人并没有受到父亲和祖父的特别重视，他来赵国当“质子”，寻求机会突破，是他增加个人政治筹码的明智选择。

世事机缘巧合，饱受颠沛流离的异人，终于在邯郸遇见了改变他人生命运的贵人-吕不韦。

二

商人都讲究少出多入、低买高卖，都追求兼并垄断、奇货可居。商场是财富的战场，是不见刀枪的生死存亡。

吕不韦并没有贵族出身的记载，他能够在商场跌爬滚打、脱颖而出，成为富商大贾，更多是依靠自己敏锐的眼光谋略、过人的心机手段。当吕不韦的生意做到很大规模，财富对于他已经只是账面上的数字，当新鲜刺激越来越少时，他渴望受到更多人的尊重，有更高的社会地位。期望从一名富豪顺民，完成身份的跃迁质变，成为一名王侯贵族。

《战国策》中记录了吕不韦认识异人后，回家与父亲商议下一步如何行动的对话，这番对话言简意赅、千古流传，已经成为后世众多不良政治家和投机商人的座右铭。

父子两人讲到：做事情目的都是求利、求赢，做不同事情收益会有大不同，如果去种地耕田不过十倍产出，贩卖经商可达百倍产出，谋立一国之君获利是无数倍，而且这个利益是很多种利益的结合，不仅仅是物质财富，还有社会地位、子孙蒙恩。

吕不韦在六国奔波，他对于战国后期的形势有自己的判断，其实当时秦国统一六国的局势已经明朗，如果能够投资秦国公子的政治经营，远比投资任何产业都更有前景，功名利禄权势与子孙荣昌发达的欲望，驱使他愿意弃商从政。

吕不韦最终下定决心：宁肯自己“破家”，也要帮助异人这个“奇货”运作成功秦国储君之位。

三

吕不韦与异人相见恨晚，两人各有所谋，一拍即合，他们开始分析秦国宫内朝中局势，筹划“上位”方案。

一是明确行动目标。昭襄王已经年迈，安国君作为太子，继位指日可待，异人接替安国君做“质子”，也算是为国尽忠，如果安国君立异人为继承人，异人成为秦王就指日可待。想法设法让安国君立储异人，就是本次“上位”行动的目标。

二是自身资源分析。安国君二十多个儿子，异人不是长子，又不在安国君身边，异人要想顺利接班，没有丝毫可能。异人必须主动求变，寻求各方势力支持，打破原有僵局，才有可能获得安国君的认可。

三是准确把握时局。梳理朝中各方政治势力，已经被安国君册封为正夫人的华阳夫人深受安国君宠爱，在府内有一定的话语权，而且夫人的兄弟姐妹势力较大，遍布朝堂，是安国君的政治依靠，最最重要的是夫人自己没有儿子，而且她不喜欢安国君长子子奚。综述之，华阳夫人可以作为异人上位的突破口。

四是寻求突破路径。如果设法让异人与华阳夫人建立联系，两人认作母子关系，相互依靠。随后寻机而动，获得夫人的信任和推崇，通过夫人渠道设法说服安国君，异人是有可能在二十多个儿子中脱颖而出，完成“上位”的。

异人漂泊他乡，举目无亲，渴望摆脱朝不保夕的危险境遇，但是没有能力和办法；吕不韦往来四方，家累万金，有着极强追求政治权力的野心，只是缺乏机遇和舞台。

吕不韦向异人表达自己的忠诚：“我的门庭是随着您的门庭壮大而壮大的。”

异人也向吕不韦保证：“若继承王位，愿与君共享天下。”

四

异人作为“质子”，不能随意离开赵国。吕不韦于是拿出五百金给异人，作为其广交宾朋的费用，而后又用五百金购买奇珍异宝等各类礼物，亲自前往秦都咸阳进行关系运作。

吕不韦首先拜访华阳夫人的姐姐，以赠送财物开道，请求帮助引荐。

随后又去拜见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开展心理攻关。

吕不韦说：“因为你姐姐华阳夫人现在受宠，所以你现在是家有珍宝美玉、厩有骏马良驹、美女妻妾多不胜数，甚至很多王侯贵族都不如你富贵。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安国君百年以后，太子继位，华阳夫人失宠后。你还能保持现在的尊荣吗？你这样的好日子还能再过下去吗？”

吕不韦的话着眼长远，一针见血，直抵阳泉君的软肋，阳泉君被说动了，主动询问吕不韦有什么良策可以永保富贵。

吕不韦顺势讲出了自己的计划：“现在赵国做‘质子’的公子异人，仁义贤良，他万分崇敬华阳夫人，渴望能侍奉身前。如果华阳夫人能够收异人为干儿子，并扶持异人继承大统，异人必定感恩涕零，做牛做马也要设法报答夫人大恩大德。如果这样，您和你的家族地位荣耀肯定无人能比，而且能够长久延续。这就是一个‘异人无国而有国，王后无子而有子’的双赢计划。”

华阳夫人的姐姐、弟弟按照吕不韦的安排，共同去说服华阳夫人收异人为义子。

姐姐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如果不趁现在恩宠最盛时，谋划自己的未来，错过机会必定抱憾终生。异人在兄弟间排行中游，又不在秦国居住，不可能得到安国君的重视，你如果认异人为干儿子，他必定感激恩情，全力报答。如果咱们的义子能够登上王位，我们终生都不会失势，这种只要你说几句话，就能够得利万世的事情太难得了。”

阳泉君在旁边随声附和，猛敲边鼓。

华阳夫人最终被自己的两名亲人说服了，她精心选择合适的机会，向安国君哭诉自己没有儿子，委婉称赞在赵国当“质子”的异人为人忠孝、贤能仁厚，请求安国君同意自己把异人收为干儿子，并立为太子继承人。

安国君最终答应了华阳夫人的请求。

华阳夫人是楚国人，异人为了表达对华阳夫人的忠诚感恩，主动改名为子楚。

吕不韦首先以赠送财物建立联系，以长远利益打动华阳夫人的外围亲朋，随后外围亲朋用自身安危共同说服了夫人，而华阳夫人又以自己的独特方式促使安国君立异人为继承人。

吕不韦用自己的智慧，一步一步实现了异人“上位”的目标。

五

秦昭襄王五十年（前257年），秦军进攻赵国，赵国计划杀了子楚泄愤，吕不韦拿出六百金买通守门的官吏，与子楚一同逃回了秦国。赵国为了泄愤，又决定杀掉子楚的妻子和儿子，这个儿子就是后来的秦始皇嬴政，嬴政母子两人东躲西藏、历尽磨难，最终逃过了大劫。

秦昭襄王五十六年（前251年），昭襄王去世，安国君继位，史称秦孝文王，华阳夫人被列为王后，子楚封为太子。

此时秦赵关系又有新变化，赵国为了向秦国储君子楚示好，主动把嬴政母子两人送回秦国，嬴政回国时已经9岁。

第二年十月，孝文王举行盛大的登基仪式，可能是昭襄王在位时间太长，53岁的孝文王等待的太久，他只正式当了3天国君就去世了。

子楚继位秦国国君，史称庄襄王。他登基以后，立即兑现承诺，任命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邑蓝田十二县。

吕不韦这场政治豪赌成功了。

六

吕不韦是中国历史上以商人身份投身政治，并取得成功的第一人。

吕不韦这次运作中，最关键的一步是让华阳夫人说服安国君。

在历史文献中，找不到这位53岁去世的秦孝文王任何建功立业的记载，而他生前正是秦国实力迅速壮大，取得诸多军事胜利的重要阶段。从历史看，无所作为的君主，很容易被身边人牵着鼻子走。假如他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君王，则华阳夫人无成功可能，当然也就没有异人的继位，嬴政估计也当不了秦始皇，但是历史没有假如。

吕不韦投资异人，如果计划泄密或者争权失败，有可能会遭到胜出者的打击报复，身家性命堪忧。所以吕不韦决定躬身入局，这个进入是在对秦国政治形势、人物背景、关键关系、变化态势等各类因素系统分析后的决策。

吕不韦押宝华阳夫人身上，看似胜利的很偶然，实则是深思熟虑、精心谋划的必然。

吕不韦与父亲关于如何经商可以获利十倍、百倍、无数倍的论述千古流传，影响深远。但凡事都有两面性，收益越大，风险越大，“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存在一个普遍现象：凡是为君王披荆斩棘、功劳盖世之臣，大都不能善始善终。

吕不韦当然也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