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约翰·阿什贝利一首诗
诗歌解读常令学英语的人望而生畏。即使是英文已经有相当功底的人读诗也会觉得为难,因为诗歌的语言常常充满奥妙的机锋,句法常常出人意料。因此,尝试解读诗歌便是学习一种语言、提升语言能力的最好操练。读约翰·阿什贝利的这首短诗就可以是这样的练习。这里不妨尝试用最简单的方式解读它。
约翰·阿什贝利(John Ashbery,1927 - 2017)是故去不久的美国著名诗人和艺术批评家。有批评者认为,他在英语诗歌中的地位堪比托·斯·艾略特(T. S. Eliot,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现代派诗人之一,代表作《荒原》)。
“一些树 / Some Trees”是阿什贝利的一首著名的诗歌,情诗。对认真的诗歌读者来说,鉴赏一首好诗,一般不需要了解诗人的生平或诗歌的创作背景,只要就事论事,就诗论诗就好,只要将注意力集中于文本就好。
以下是诗的原文和我尽力紧扣原文的翻译。我对这首诗的理解体现在我的翻译中。看到我的翻译,读者也就可以知道我对这首诗的词句是怎么理解的了。肯定会有读者跟我的理解不一样。非常欢迎读者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各抒己见,相互切磋,看谁的理解更靠谱。
在展示原文和我的翻译之后,我会有进一步的、但尽可能简要、简单的解释。我的解释基本是着眼于帮助读者从字面上理解这首诗,理解它的语法,理解它的句子。
换句话说,我的解释是着眼于英语教学的目的。肆意发挥、天马行空、天高任鸟飞式的文学解释应当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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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 TREES 一些树
These are amazing: each 这些树令人吃惊:每一棵 Joining a neighbor, as though speech 都跟一邻居汇合,犹如语言 Were a still performance. 是一场静默的表演。 Arranging by chance 以机运做出安排
To meet as far this morning 今天上午远离世人 From the world as agreeing 但也与世无争 With it, you and I 你和我相会 Are suddenly what the trees try 突然成了这些树想要
To tell us we are: 跟我们说的那种人: That their merely being there 它们只是在那里 Means something; that soon 便有了某种意义;很快 We may touch, love, explain. 我们可以相触,相爱,解释。
And glad not to have invented 很高兴我们未曾发明 Such comeliness, we are surrounded: 那种姣好,我们身处包围之中: A silence already filled with noises, 一种静默已经被噪音充满, A canvas on which emerges 一块画布呈现出
A chorus of smiles, a winter morning. 笑颜的合唱,一个冬天的早晨。 Placed in a puzzling light, and moving, 在迷人的光线中,在运动中, Our days put on such reticence 我们的时日戴上了这样的沉稳 These accents seem their own defense. 这些声响似乎是它们自己的辩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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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总共五节,每节四行。读者需要注意,这首诗中有些句子是跨节的。例如,第一节最后一行以短语Arranging by chance开始的一句话从第一节末尾跨越两节,抵达第三节末尾片语We may touch, love, explain才结束。
诗的题目是“一些树”,开头也拿树来说事。整首诗都是拿树做文章。
第一节开头三行说的是,这首诗的说话者(可能是诗人,也可能不是,不一定)获得惊人的发现——看似彼此孤立的树其实是相互呼应,一直在进行静默的表演。
植物学家观察树林,惊异于树与树之间彼此枝丫交错的巧妙。从人的视角来看,树与树之间的关系可谓和而不同的典范。如今这首诗的说话者则发现树在进行惊人的静默表演。这是诗人的洞见。
第一节最后一行“以机运做出安排 / Arranging by chance”这种说法很有趣——安排之为安排总是有目、有章法的,但这里居然说是以机运安排,这就等于说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人算不如天算,顺从冥冥中上天的旨意。
阿什贝利显然很喜欢使用这种微妙的反讽手法。“以机运做出安排“是一个例子,“犹如语言是一场静默的表演”是另一个例子,而且是加强版的反讽手法——树木本来谈不上语言 / 说话,但在诗人笔下,言说跟树木有了关联,而这种独特的与树木关联的言说是一种特殊的表演,是静默的表演,静默的言说。这里的反讽一层套一层,顺理成章,难解难分,令人叹为观止。
第二节承袭第一句最后一行,说的是我们循着冥冥中的机运安排,相会在今天上午,我们远离人世 / 世人(the world),但也与世无争,你和我就这样突然成了这些树想要跟我们说的那种人/东西/事物(you and I are suddenly what the trees try to tell us we are)。
英文根底不强的读者读这一节,会给“To meet as far this morning / From the world as agreeing / With it”这几行短语吓住,然后头晕,找不到北,弄不清楚这几行短语在说什么,表达什么意思。
阅读理解即所谓的解读,无论是散文阅读还是诗歌阅读,诀窍是遇到难懂的句子要镇定,要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不要把简单问题复杂化自己吓唬自己,自己把自己吓晕。
简而言之,遇到难懂的外文或中文句子,要从最简单的角度着眼,不要异想天开,不要天马行空,不要天女散花,不要浮想联翩,而是要脚踏实地,从眼前的词语着手,着眼,从最基础、最简单的意思和用法着眼。
在这里,To meet...this morning不难理解,就是今天上午相会的意思。
...as far / From this world as agreeing with it乍看上去难理解,但拆开之后就不难理解了。
far from the world就是远离世人/人世/俗世的意思,
....agreeing /With it (即agreeing with it) 的意思跟far from the world相反,即与世无争,和光同尘,无意标新立异的意思。
因此,...as far from the world as agreeing with it,意思就是既远离世人/俗世,又与世和谐。
英语当中这种as ~ as的用法是常见的,通常是用来表示并列或对比,如,He is as kind as cruel,他既和善又残酷(对比);He is as smart as swift,他既机灵又敏捷(并列)。
第三节承接第二节,you and I / Are suddenly what the trees try / To tell us we are,你与我突然成了这些树试图跟我们说的那种人/ 东西 / 事物。
树试图跟我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它们只是在那里便有某种意义”,“很快我们就可能相触,相爱,解释(互诉衷肠)”。
在这一节里,树的存在与人的存在相互映照,相互发明。树相伴而生,仅仅是彼此为邻便有了意义(有了相互关系),这一点学生态学的人都知道。
诗人由树木的生态学联想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茫茫人海中,你与我就算是偶然相遇,给偶然的机运安排碰面了,这本身就有意义。很快,我们会像偶然生在一起彼此相邻的树木一样相触,然后是相爱,互诉衷肠。
不得不说,诗人在这里展示的诗意非常美妙,是恋爱中人的绝妙甜言蜜语。
第四节是第三节的发展。这一节是一句没有完成的句子,句子的主语是“我们”——我们身处包围之中,很高兴我们没有去发明那种姣好。这里的“我们”既可以指树,也可以指人,指你与我。树木的姣好就是树形的姣好,人的姣好就是美貌。
我们身处包围之中,究竟是给什么包围了呢?给一种充满噪声的沉默(树木彼此无言,但风声,雨声,鸟鸣声,过往汽车声噪音不断;相爱的人默默相爱,不管别人说什么);给一块呈现出图景的画布。
第四节开头说的我们很高兴没去发明那种姣好,是因为我们不需要,我们已经有了天然的、更好的美好,这就是众声喧哗中的沉默,展示美好景色的画布。
第五节也就是最后一节,其中的第一行是上一节一个短语的尾巴,也是上一节的一个句子的结束。
“A canvas on which emerges / A chorus of smiles, a winter morning,一块画布呈现出笑颜的合唱、一个冬天的早晨”。
简而言之,要是严格按照原文句法来翻译,这里的译文应当是“一块呈现出笑颜的合唱和冬日的早晨的画布”。
上文说的是“我们身处包围之中/ 我们被包围了”。接下来两个名词短语,一个是“一种已经充满噪声的沉默”,另一个就是“一块呈现出笑颜的合唱和冬日早晨的画布”,明显地暗示我们是给这两样东西包围。
这里的“笑颜的合唱 / a chorus of smiles”的笔法跟第一节当中“犹如语言是静默的表演”是同一种笔法。smile的意思是无声的笑,即中文的笑颜。笑颜能构成合唱,但只有心灵才能听到。
这首诗最后一节即第五节最后三行字面意思不难懂,解释也不困难,因此可以有很多可以说得通的解释。如,我们相爱的日子五彩缤纷,富有活力,我们心心相印,沉静安宁;外界的声响,犹如风中的树叶哗啦哗啦响,自有它们的理由,我们姑妄听之,不去管它们。
总而言之,这首诗的可爱和精巧之处很多。就我这个读者来说,我觉得这首诗里的有声与无声的对比和穿插很有趣。
这首诗里表现声音的词语是speech / 言语、言说,explain / 解释,noises/ 噪声; chorus / 合唱, accents / 声响;表现无声和静默的词语是still / 静默的,far from the world / 远离人世 、世人,silence /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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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友邻【冬惊】的翻译,我的简评。
这令人吃惊:每一棵树 都与近旁的相连 仿佛言语在静默地表演 于偶然之间
在清晨相遇 如同得到世界的默许 我和你 突然接近树木的距离 树木试图告诉我们
仅仅在那里 便具有意义,很快 我们就可以触摸,相爱,并交待 真好,我们无需创造
便已置身于美: 沉默被声音填满 在画布上出现 一片起伏的微笑,一个冬日的清晨
置身于谜样的光,并前行 我们的日子也上演了此种沉默 似乎是沉默 解释了自身
津轻海峡简评:
翻译得很忠实。至少可以看出译者努力追求忠实而不是借着翻译逞能展示自己的优美漂亮的中文(窃以为这种逞能无一例外都是拙劣的表演)。赞~
但为了切磋,为了改进翻译,还是必须吹毛求疵。
我细读了这首诗,发现跟你的理解很不一样。我也把这诗翻译了一遍,尽力紧扣原文。正在写一篇比较详细的解读文。
我们的理解大不相同,完全可以唱一台对台戏,来一个逐行甚至是逐词的相互辩驳。这应当很有趣,也很有教学的价值,对学英语,学翻译的人会很有用。
这首诗总共五节。在这里不妨先讨论第一节的理解和翻译。
第一节的原文是:
These are amazing: each Joining a neighbor, as though speech Were a still performance. Arranging by chance
你的翻译是:
这令人吃惊:每一棵树 都与近旁的相连 仿佛言语在静默地表演 于偶然之间
我的批评是:
原文明明是以“这些 / These”开头,是复数。我认为,你给修改成单数“这”是没有道理的,也是误导的。人家原文说的是【这些树】,翻译为【这】就驴唇不对马嘴了。原文说的是“这些树令人吃惊”。最好的翻译应当是最忠实于原文的翻译。
另外,我注意到你没有注意原文的标点符号。原文的标点符号永远是重要的,因为忽略了原文的标点符号,译解就必然要弄出差错:
... 仿佛言语在静默地表演 于偶然之间
你应当看到,原文在“表演 / performance”之后是一个句号。句号是一种明显的标志,表示一句话完成了。句号之后的词语是属于另一句了。但你的翻译错误地把分属于两句的词语强行连在了一起,“仿佛言语在静默地表演 / 于偶然之间”。
我也注意到你似乎是有意无视原文的标点符号。如原文“...每一棵 / 都与一邻居汇合 / each / Joining a neighbor ”后面有一个逗号,你的翻译把原文的逗给省略掉了。我认为这是没有道理的。
另外,我也认为你因为没有紧扣原文翻译,还有别的差错。当然,也可能是我看错了。讨论起来我怕很费篇幅,读者不一定有耐心看。但对比我的翻译,你可以看到我们的理解不同。我希望听到你对我的解读的意见或质疑。
延伸阅读:
冬天的翻译与简单的解说见,“尝试一种尽量保留原文形式和语序的诗歌翻译”,https://www.douban.com/note/7686557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