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军、刘明 | 王伯祥先生捐赠文学所的古籍珍藏
王伯祥先生捐赠文学所的古籍珍藏
高军 刘明
【内容提要】王伯祥先生是文学所古代室“三老”之一,是永远令人怀念和尊敬的前辈学人。值先生一百三十周年诞辰之际,回顾先生从事编辑工作、治学特别是藏书的经历,还原先生逝后古籍珍藏捐赠文学所的相关细节,介绍所捐古籍的整理、编目和清点核实情况,同时简要例举藏书中的趣闻及其与治学的关系,感受到的是一位淡泊名利、爱书如命而又对传统学术饱含深情的文化老人形象。
【关键词】王伯祥 古籍珍藏 文学所
文学研究所成立之初,所长郑振铎便关心和重视图书资料的建设工作,也集聚了一批懂书、爱书和护书的优秀学人,王伯祥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位。王伯祥先生不仅将自己的学术晚年奉献给文学研究所,逝世之后又通过家人将自己毕生辛勤购访的藏书捐献给文学所,丰富馆藏,沾溉学术,是永远值得我们怀念的前辈学者。
值先生一百三十周年诞辰之际,回顾先生的学术事业和藏书生涯,我们感悟到的是一位淡泊名利、终生与书为伴的旧式文人形象,也是一位矢志不渝,以极大的热忱投身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普及、整理与研究的学者形象。特别是伯祥先生捐献的藏书,其潜德幽光将会长久地镌刻在一代代文学所人的心中。
伯祥先生一生嗜书如命,读书如痴,自称“南北播迁,均以书自随”,叶圣陶先生也称伯祥先生聚书“如鹊运枝,如燕衔泥”。唐弢先生曾这样评价伯祥先生:“遍读典籍,娴熟掌故,搜藏笔记说部极为丰富。”先生汲汲于藏书和读书的形象跃然眼前,注重藏书的实用性,为读书和用书而藏书是其鲜明的特点。叶圣陶《西谛书话序》即称:“伯祥不太讲究版本,他找的是对研究文史有实用价值的书。”伯祥先生的笔下也曾记录藏书尽毁之后的无奈和痛心,“一·二八”的炮火使得他的藏书“举化寒烟”,但“一日未尝忘书”,节衣缩食,仍以实用为选购藏书的标准,又继续自己心爱的藏书事业。购买到第一部线装古籍《经籍籑诂》,先生难掩心中的喜悦,在此书封面的题跋里写道:“其为经籍复臻,渐恢旧观之兆乎?”苦心孤诣,聚沙成塔,终又为可观之藏。1950年,伯祥先生举家来京定居,平生购置藏书装为十八个大木箱,居京期间直至逝世,藏书之念未曾不挂怀于心,真的是不惜一生化作老蠹鱼。
伯祥先生不仅藏书,还编书和写书,有着强烈的文化担当和爱国情怀。1922年始,先生任职商务印书馆,编辑万有文库、百科小丛书等,便是将文化化身千万、泽被大众的文化担当意识的体现。其间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气焰,又撰写了《中日战争》一书,以激发国人的挽救危亡、救国图存之志,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赤诚的爱国情怀!1933年开始进入开明书店,编写国文教科书,编印《二十五史补编》等,也是在践行开启民智、普及文化的道义。伯祥先生在长年的藏书和编辑生涯里,积淀了学问,铸就了品格,形成了一种“博观而约收,取精而用宏”(伯祥先生《旧学辨》之语)的学术风范。
伯祥先生与文学研究所有着“注定”的缘分。民国年间和他交往的郑振铎、俞平伯等人都是日后的同事,特别是郑振铎,可谓一生中“交谊始终不凡者”,而称郑振铎为“铎兄”。在开明书店期间,则出版了钱锺书的《谈艺录》,同样是日后的同事。伯祥先生来京之初供职中国青年出版社,任秘书长,在1952年则从挚友郑振铎那里接受了文学所研究员的邀聘。《王伯祥日记》这样写道:“夜饭后谈北大文学研究所拟邀余参加研究工作,亦谈及具体情形,余乐为接受。”时在10月18日。同月29日的日记也写道:“与俞平伯谈文学研究所筹备情形,并选择《史记》作为研究课题。”11月9日则写:到北大临湖轩参加文学研究所筹备会,认定参加中国古典文学组及中国文学史组,研究对象为《史记》。12月12日从郑振铎手中接到任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的聘书,正式加入了文学研究所,开始了新的学术生涯,也开始了围绕研究课题来进行选书和藏书的生涯。建国之后,特别是伯祥先生任职文学所以来,其藏书有着明显的为研究而购书的特点,即更加注重藏书与用书相结合。
据孙玉蓉《王伯祥藏书捐赠记》称,这时候伯祥先生的藏书“成为学者们的公共资源”,叶圣陶每次造访,总要借回一大包书,定期再来换取。唐弢也多次为请教一些典故的出处,而拜访伯祥先生,显然着眼的仍是先生丰富的藏书资源。先生的藏书犹如闪烁光芒的私家藏书楼,又是可以提供学者查检、阅读和研究之需的“公共”图书馆,人书德泽相映,相得益彰。
1975年12月30日,伯祥先生去世,留下“书籍希勿分散,赠与公家,供需用者之用”的遗愿,凝聚着先生毕生心血的藏书,其归宿问题显得尤为重要,也得到了老友俞平伯和叶圣陶等人的关注。1976年1月9日,先生子女专程到叶老家里,请教伯祥先生藏书的处理办法,叶老当面建议“拟探问文学研究所能否收受”,并决定次日带着先生子女一起赴所,与当时所工作负责人之一的唐弢先生商谈此事。不料次日通知叶老到八宝山参加周恩来总理遗体告别仪式,先生子女自行至所,与唐弢商谈藏书捐赠事宜,并有了初步的结果,文学所愿意接受伯祥先生的藏书。应该说这其中,叶圣陶和俞平伯的沟通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文学所最终决定接受伯祥先生的藏书捐赠。13日叶圣陶给俞平伯的信,这样写道:“伯翁所遗书籍,经与唐弢商谈,文学所决定接受王家之捐赠。伯翁向有此意,其书必归公家,今赠与生时服务之文研所,实至得当。”次日,俞平伯先生复信叶老,提到将伯祥先生捐书给予专室收藏的设想,称:“容翁藏书捐献,极善。文学所接受后,能辟一室展览尤为理想,却恐其无闲房耳。”当时所里办公用房很是紧张,确实一时难以专辟藏书室予以庋藏展览。16日,叶老又复信称:“文研所亦曾允为伯翁之书辟一室,惟言今尚未能,期之他日。所中于此事甚见优异,伯翁诸子女咸深感激。”先生子女们采纳叶圣陶先生的建议,同意将藏书捐献文学所,供开架查阅,继续发挥藏书的价值,这也最合乎伯祥先生的心愿。19日,俞平伯先生复信叶老,称:“容翁遗书'得所’,弥冀他日辟室陈列,能陪兄前往敬瞻,一申哀思,不殊重过黄公酒垆矣。”可见伯祥先生与两位老友之间的厚笃友情,历久弥深,藏书成为遥致哀思的最好寄托。
先生藏书遂由其子王润华和王湜华集中整理,做好捐赠的准备工作。25日,叶老回信告诉俞平伯先生:“伯翁所遗书籍,近日方在整理,润、湜二君皆熟习书,为之自不难。”大致与此同时,文学所也决定奖励家属六千元现金,以表感谢,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21日,唐弢打电话给叶圣陶,告知藏书捐献的处理事宜,主要就是给予现金奖励的事。文学所的处理意见是,“将酌酬现款而不名为书值”,合情合理,又照顾到了读书人特别是家属的情面。叶圣陶之子叶至善到王家,告知此意见,并嘱先生子女斟酌考虑,然后正式答复文学所。其间,伯祥先生之子王润华和王湜华经过两月的整理,顺利完成藏书捐赠任务,3月正式入藏文学研究所。27日,王湜华等到叶家,告诉叶老,藏书已经捐献给文学所,王润华签字并接受了所里的六千元现金奖励,这六千元聊表谢意,并非藏书估值代价。但经过商议,又觉得藏书既然是捐赠,就不应该再接受现金,想退还回文学所,故就此事向叶老商谈。叶老表态称:“试往退还自可,但未必竟能退还也。”31日,王湜华又来到叶家,告诉叶老到文学所退款未能如愿。这样,伯祥先生的毕生珍藏归宿文学所,老友叶圣陶和俞平伯关心藏书的诚挚之情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先生子女的捐书事宜得到了最好的处理,文学所也因庋藏此批颇具声誉的学人专藏而闻名遐迩,积厚流光。
伯祥先生的藏书捐赠给文学所后,由于条件的限制,一直未能专室庋藏。也由于各种历史原因,这部分藏书未能清点、编目和上架,整理藏书便是亟待提上议事日程的重要问题。至2000年11月,文学所图书馆向院馆提交《关于申请整理“王伯祥先生赠书”经费的报告》,称由于“文革”“下干校”等历史原因,赠书没能够及时得到清理、登记和编目,未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申请经费,组织力量进行清理、分编和制函套。2001年4月,又以文学所图书馆整理古籍小组名义制定《关于整理“王伯祥先生赠书”工作细则》,着重针对线装古籍,提出沿用传统工作程序将赠书逐一造册登录,设计新的登录财产号,用刘国钧分类法进行分编。并专刻“王伯祥先生捐赠”印章一枚(如图所示,高军拍摄,下同),钤盖藏书之上,以示郑重和敬重之意,最终完成了伯祥先生赠书线装古籍部分的编目任务,在服务所科研建设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值此伯祥先生一百三十周年诞辰纪念之际,文学所图书馆郑重将此批捐赠古籍珍藏重新清点上架,按照初步的工作构想,接下来拟开展此部分线装古籍的清理核实和拍照存档任务。另外在经费允许的情况下,适当进行揭示性的出版工作,策划王伯祥先生捐赠线装古籍图录,以使更多的人了解这部分珍贵的古籍藏书。
△ 专刻“王伯祥先生捐赠”印章一枚(高军拍摄)
伯祥先生捐赠古籍,除其中一种为清康熙刻本外,绝大多数为清末民国间的版本。其中部分古籍有伯祥先生的亲笔题记,使这批古籍增色不少,是研究伯祥先生生活情感、藏书理念和学术思想的第一手资料,也是名副其实的学人专藏。根据编目卡片所揭示的伯祥先生此批古籍珍藏,可以大致清楚先生的古籍收藏面貌,总体而言,四部兼收,注重实用性,古代的书目类著述为其中的大宗,俗文学类也有收藏。具体而言,诸如书目提要、哲学宗教、自然科学、社会总论、医家、历史及地理、语言文字、文学总论、诗文词曲、剧本、民间文艺、楹联杂著、小说艺术等,应有尽有,可见读书之广,并不属意于做专题的藏书家。这种藏书结构,隐然与先生在《旧学辨》中所“框定”的“旧学”范围若合符契。伯祥先生在1975年8月27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前数日,昏然默度,但有两三事可追记”,其中“二是对中国旧学的范围亦有较成熟的概念:凡文字、训诂、历象、声韵、历代章制因革、地理沿变,以至学术流别、艺林掌故、图籍聚散、金石存佚、目录版本之属,均需浅涉藩篱,粗举要略,始能择一专精,左右逢源,即所谓积厚流光,触类旁通也。往日谈此者,约举之曰国故,侈言之曰国粹,固非所宜而茫然不肯深思者。概以其'旧’而鄙弃之,则不免病狂矣。每思作一《旧学辨》,以数陈之,力不逮也,今则已矣,姑留志于此。”叶圣陶在写给俞平伯的信中,曾称《旧学辨》“列举旧学所包之广,恐将令问津者却步”。的确,《旧学辨》所辨的“旧学”范围相当广泛,从文字训诂音韵到文辞歌赋诗词格律,从山川地理到资源物产,从历朝政治得失到历史人物评价,从典章制度因革到郡县建置演变,从姓氏名讳到地望爵谥,从学术宗教流派到文坛艺林掌故,从书籍聚散到钟鼎碑刻存佚,从治军救灾策略到畜牧种植工艺,从建筑营造到园林设计,从变文话本小说传奇到管弦乐曲舞蹈,从法书名画到金石篆刻,从目录版本到校勘编订,从鸟兽草木到食疗养生,等等,不一而足。此“旧学”范围,在所捐赠的古籍珍藏里有较为充分的体现,书如其人,学如其人,哲人其萎,而书却忠实地记录着伯祥先生有关传统学问的真知灼见。
这批珍藏不仅彰显伯祥先生的藏书面貌,以及辛勤聚书的艰辛,懂书爱书的赤诚;还是先生藏书与做学问用书紧密结合的生动案例,浸润着先生潜心学问的手泽。比如所藏清光绪点石斋石印本《四库全书总目》,书衣有先生题记,是1932年“一·二八”炮火致藏书焚毁之后购买的一部古籍。顺便一提的是,今天学界普遍使用的中华书局影印本《四库全书总目》,即由先生断句。该书的出版说明便郑重写道“本书由王伯祥先生断句”,只可惜了解的人不是很多。所藏民国铅印本《书目长编》,也是先生藏书遭劫后购买的一部古籍。书衣的题跋里写到他坐公共汽车到站下车:“甫履地,陡忆此书遗忘车上,亟扣门攀登”,所幸书没有遗失,“甫”“陡”“亟”三字传神地写出了他的爱书如命,其情其痴跃然纸上。所藏民国间中华书局影印本《古今图书集成》,先生相当看重它的学术价值,这与学界对此书颇有贬抑之辞的意见相左,可谓独具慧眼。还藏有民国间国学扶轮社铅印本黄人的《中国文学史》,是比较早期的一个版本,很有文物价值。此外还藏有清康熙刻本《唐律诗韵》,是先生所捐此批古籍珍藏里版刻时间最早的一种古籍,应该与他从事《唐诗选》的学术工作有关系。此外所藏的民国刻本《升庵长短句》、民国铅印本《大漠诗人集》和民国北平中国学院出版科铅印本《经典释文叙录疏证》等,都有先生的题记,很值得一读,可以看到先生的朋辈之谊、学术之好。题记里也记录了先生的个人生活点滴,如所藏民国间有正书局铅印本《酒令全篇》,题记就谈到了如何饮酒的问题,即“恶轰饮,惟耽缓酌”,反映出先生的生活情趣。
在伯祥先生藏书与治学相辅相成方面,如所藏民国间石印本《唐才子传》,和《唐律诗韵》一样,应该都是先生从事《唐诗选》工作时的参考用书。所藏清光绪上海益智书局石印本《资治通鉴补正》,有伯祥先生的朱笔点读断句和蝇头小楷的批注,可以感受到先生甘坐冷板凳、没有功利心的追求,一丝不苟、严谨细致的学术工作作风,值得我们后辈青年学人继承这种学术品质。所藏清光绪刻本《古香斋鉴赏袖珍史记》,则是先生从事《史记选》工作时的参考用书。《史记选》奠定了先生在广大读者心目中的地位,是一部流芳百世的经典选本。站在当下,观瞻这批珍贵的古籍藏书,除了感念伯祥先生对文学所藏书建设的德泽之外,还应该思考作为新时期的青年学人,该如何更好地开展文史学术研究。毫无疑问,了解文学所的前辈学人的治学传统,自觉继承,发扬光大,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 文学研究所图书馆藏书(高军拍摄)
文学所图书馆以能够有机缘收藏伯祥先生的藏书为幸事!也正是由于包括伯祥先生在内的所里老一辈学人的呵护和支持,文学所图书馆的藏书在业界享有一定的知名度,并被评为全国首批重点古籍保护单位,在公布的首批名单里研究所性质的图书馆仅此一家。吃水不忘挖井人,兹以纪念先生一百三十周年诞辰为契机,进一步将这批藏书守护好,充分发挥其服务科研的学术价值,这也是我们晚辈后生对伯祥先生最好的一种纪念!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