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吹鼓手

人和人的关系，刚开始其实是简单至极的，随着时间见长，便会发生微妙变化，这种变化往往不是在人的主观意愿下实现，不可控的情况会让关系越来越复杂，到后来或分或合，便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结果。

我和吹鼓手曾小生（名）最终还是分道扬镳了。和他撕破脸的那刻，我仰起头，对着天空，那是一张看起来怪吓人的大口，我狠狠地啐了一口，没想到唾沫星子全部掉落在自己脸上。我闻到了一股从没有过的臭味，以前，我没有觉察出自己的口水是臭的，只是觉得别人的口水臭。从此别过，走阳关道的走阳关道，过独木桥的过独木桥。

直接的导火索是那一次，曾小生急急忙忙过来找我，像是火烧眉毛尖的样子。他平时很少显得如此急躁的。我正在河滩里钓鱼，半天了，一片鱼鳞都没有见着。

曾小生：快点，快点。

我瞟了他一眼：做么子？

曾小生：快放下，汉秋（名）走了。

汉秋是村长的爹，八九十岁了，是到了该入土的年龄。

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坦然得如眼前风平浪静的河面。

曾小生：起身啊。

我还是没有站起来。

曾小生提高了声调：你埋在那里动不了了？！

我：又不是你爹死了，看你一副急如雷火的样子。

曾小生像是在命令：班子里缺一个敲锣鼓的，你和我一起去。

我：要钓鱼呢。

曾小生：你冇得夜饭菜了？

我没有搭理他，半天才甩给他两个字

我：不去。

曾小生：要给你开工钱的。

我：那是个'死了没人抬的’人，我才不会敲锣打鼓去送。

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曾小生只得很恼火地走了。我知道，他是满怀希望地过来找我的，村长的老父亲死了，正是轮到他表演的好机会，估计他一直都在盼着这个机会呢，想着如何组织一帮人马过去，吹吹打打，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好让村长刮目相看。他首先想到的最佳搭档就是我。

我没给曾小生面子，不知他去哪里找人凑齐他的乐队班子。后来，听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只得请了专门的丧葬服务公司，包括哭灵的孝子都是花钱请的。“事死如事生”，而在这次死亡事件面前，村里人都表现出了高度一致的态度，除曾小生外。事后，曾小生再也没有找过我。

曾经，我和曾小生的关系是村子里最好的，用旁人的话说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我们都是小学文化，而村子里有小学文化的真没有几个，在文化层次上，我们有共同的认知，这是惺惺惜惺惺的前提。

我对曾小生出奇地好过，好得让其他人都有点看不顺眼。有一段时间，他的头发掉落得很厉害，只见他用手在头上轻轻一扒拉，就跟抱着一棵枞树一摇，上面哗哗啦啦地掉落一地枞木须一样。我很担心，悄悄地向人打听着各种治疗的方法。一天，突然听人讲起一个故事，说那还是很久以前，一大户人家的女子，爱剥瓜子，每天要剥好几斤瓜子，剥着剥着，几年下来，头上乌黑的秀发开始掉落，到最后掉得所剩无几，家里人左想办法右想办法都无济于事，后来还是得高人指点，说掉发的原因是女子的元气被瓜子带走了，只要把瓜子壳重新找回来，煮成水喝了就会好，后来，依此法果然奏效，女子的头发又重新长了出来。

物极必反，任何事情都有个度，我善意地提醒曾小生不要有事没事就“呜哩哇啦”地搞出响动来，用那个唢呐把村里的运势都吓跑了，把自己的元气都吹没了。但他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听不进别人的话，还是没日没夜一曲接一曲地吹，吹着吹着，我感觉从他屋里发出来的所有声音都有《招魂曲》的韵味了。

于是，他的头发掉得更快了，发际线蹭蹭往上窜。我敢认定曾小生掉头发的原因就是唢呐吹多了，再这样吹下去，头顶肯定会成为不毛之地的。出于最诚挚的关心，某一天，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拿走了唢呐，把唢呐放在煮猪食的大锅里煮了半天，再把煮出来的水放进了他家的茶壶里，我便一直等待一个预期的奇迹，那就是他的头发像韭菜一样长出来，但事实是掉落的头发一直都没有长出来。

后来，我又听人说，唢呐是分公母的，从大小、长短和声音上就能区别开来，像曾小生这种情况，应该喝母唢呐煮出来的水才管用，我估摸着自己是拿错了唢呐，拿公的了。但正当我寻思怎么把他的另一个唢呐搞到手给他煮水的时候，我们就正式闹掰了，能有什么办法呢。

曾小生和我，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都是“贱命苦八字”，过去，他只是在五行八作里混得了口饭吃而已。而我，也饱一顿饥一顿，对世间上的一切没有太多欲望，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萎缩的状态，不想去迎接，也不愿等待，在谁面前都是悄默声就走了，我有时连自己都瞧不上，更不要说别人了。

但现在，曾小生越来越不一样了，他的头发越来越少，想法越来越多，名堂越来越大。最主要的是，他提着唢呐跟在村长后面的那副架势，越来越不像一个真正意义的吹鼓手了。但不论怎样，我们曾经是好过的，我还一直为他保留着那个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