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到老还是诗人
青春握管,皓首穷墨,将士临终仍为将士,诗人到老还是诗人。
李鸿章二十一岁作《入都》诗:“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读书气嶙峋,常怀四海志,如天骏腾空,白云出岫。自信之余,豪气充溢,天下公爵,舍我其谁,自信而无张扬,最为世人称道。
七十八岁时口占《临终诗》一首:“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国运乖蹇,郁积成疾,临终前,“未尝口及家事,惟切齿曰:可恨毓贤误国至此。既而又长吁曰:两宫不肯回銮。遂瞑焉长逝”,还留下“銮辂未归,和议新成,东事尚棘,根本至计,处处可虞”的遗恨,及“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举行新政,力图自强”的期盼。明知是输,毅然赴会,此即负重前行,炮弹横飞,而临阵不退,勇敢者也。
晚年较之青年,诗风大变,经历过沧桑变故,沉寂于深层故事里,不辩亦智,方有甘于平庸的资格,裱糊匠的无奈,诗底流露。内心仰望理想者,总在低头思索,政治家忌讳意气用事。一国力衰,天下无能士,末流小吏,不堪大用。甲午战败,日本指名李鸿章马关谈判,谈判胶着时,忽被行刺,险些不测。此次意外,日方谈判步骤大乱,国际为之高度关注,“日皇及举国臣民同深震悼,遂允将中国前提出之停战节略画押。口舌所不能争者,籍一枪子之伤而得之”。据梁启超《李鸿章传》云:“当遇刺之初,日皇遣御医军医来视疾,众医皆谓取出枪子,创乃可疗,但虽静养多日,不劳心力云。鸿章慨然曰:国步艰难,和局之成,刻不容缓,予焉能延宕以误国乎?宁死无刺割。之明日,或见血满袍服,言曰:此血所以报国也。鸿章潸然曰:舍予命而有益于国,亦所不辞。其慷慨忠愤之气,君子敬之。”割私情之娱,罢天伦之乐,其遗折自诉:“窃臣体气素健,向能耐劳,服官四十余年,未尝因病请假。前在马关受伤,流血过久,遂成眩晕。”国事维艰,即便天下无双之才,古今鲜对之臣,一己之力,无以回天,其死后未几年,民乱四起,大清气竭。
身高轩昂,两目炯炯,清德重望,中外共钦,盛名之下无虚士。然沧桑寂寥现实,是矛与盾共存,依旧内中国而外夷狄观点,新其外而不新其内,革其面而不革其心,求马唐肆,注定落空。就个人而言,一边拥有,一边失去,以荣誉之剑,刺穿荣誉之盾,国事人事,终究无可挽回。全力以赴,不能善终,人生成败的赌注,还在幸与悖,生前受尽百官气,身后落得污秽名。流年似水,人生不过百年;一去无返,得失宛如云烟。张岱的感慨,情绪与中堂大人可有一比,“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世相迷离,所见不周,聚散无常,起落不定,回首山河非,惟有夕阳好。
每个人都是生活中的角色,有的在前台,有的在幕后。立于山巅,回望江河,被过度议论的李鸿章,已难有定论。漉去汤肥,再大的人物,不过饭间的一碗面,再大的事件,不过饭后的一席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