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錦:宋詞三百首筆記(二)
远山之巅,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宋詞三百首筆記(二)
東坡《水調歌頭》丙辰中秋詞。
《宋史》本傳言東坡讀《莊子》,歎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蓋東坡一生,於莊生理趣心領神會,筆之於詞,往往冥會。不但若藐姑之獨往,亦且乘道德而浮逰。蓋既破諸“有”,後生“無”境,“無”即“道”也。然諸“有”盡破,“無”從何見﹖故言“無”不離“有”,“道”即“有”見,一執於“無”,死言下矣。《山木》篇云:“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逰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耶!”得其意矣。玄學更云,“有”,跡也,“無”,“本”也,跡本既圓,玄意始足。郭象注“逍遙”曰:“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即此圓境。東坡以詞言逍遙,不足異也;以賦言齊物,皆知奇矣。而居然出此玄理於長短句中,斂衽無閒言哉!即此丙辰中秋詞也。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勿謂此天問體也。蓋“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我輩在人間者,罔不為一盈一虛而喪,安得卒莫消長乎?月之無消長,月之恒也。茫茫宇宙之無窮,渺渺人間之一瞬,其慨皆借問月之幾時有而出之矣。“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勿謂此月地雲階之事也。蓋今日中秋時,月而盈矣,中秋既過,月必復虧,此人間耳目之遇耳,豈月之自身哉?固不知天上宮闕,出世間耳目之外,果何如哉!而耳目之外,是又一恒境也。遂借“今夕是何年”發之,時而非時,即恒也。是人間者皆若消長而不可據矣,乃彼恒者即可據乎?倘不得道德浮逰之意,恒亦孤懸者耳。雖瓊樓玉宇,亙古如是,即之亦不過“高處不勝寒”。若通“有”“無”而為一,天上人間原無分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雖人間有一時之感慨,然能泯然盈虧,當體而恒矣。下闕即言此圓境。月輪之或轉或低、或陰晴或圓缺,與夫吾人之無眠有恨、悲歡離合,雖則自古難求其全,然吾得以泯然盈虧之心處之,何有乎“何事長向別時圓”之問耶﹖誠如是,則人之能俱得長久,月之能千里而共,無往而非樂事矣。此吾之願也,而子由知之乎?天下知之乎?
傳云神宗讀至“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曰:“蘇軾終是愛君。”誠有是,神宗可與言興觀群怨矣。非謂此即是愛君,愛君之不得已者正從此出也。陳亦峰言:“張氏詞選,不得已為矯枉過正之舉,規模雖隘,門牆自高。”神宗可謂門牆高矣,規模亦殊不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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