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 缪林翔
像确定我要遇见你,就像曾经交换过眼睛。
眼睛是折射心灵的明窗,当人们需要聆听心声的时候,就须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以内心绽出的血泡浸透现实,看清一个没有遗憾和伤疤的世界。
记忆中,有两个人的眼睛,仿若宁静而又深刻的烙痕,令我至今无法忘怀。一位是松阳县古市镇的乡邻老奶奶,一位是在福建省博物馆偶遇的女孩。
那一年,我去古市镇祭祖。
车一路开到端口村村口,停在一条镶嵌着野草的小路旁。
我信手打开车门,纵目四野,碧山环绕,云雾缀饰,清江潺湲,领会那颇具“青山一点横云破”的雅韵。空中幽幽漂浮的朵朵白云,恍若巨大橱窗里寂静的幽灵,回荡着风暴后冗长的回音。
散赏着闲景,我抬脚朝村内走去,像沿着一棵树椿的年轮,滑向中心。太阳一闪,映出石板路间站着的一位老人,她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伛偻的脊背如同被生活压弯的支具,无声地诉说着数十年来的承受。
她原本凝神注视着菜畦。
那菜畦绿油油的,焕发着勃勃生机,同她眼里暗含的沉郁略不相衬。而此刻,她将淡黑幽邃的目光转向了我,其间恍若百感交集,流露着翻阅过人世间大书的深情,却又浮现出一丝发现新奇事物的光亮。
“夏奶奶好!”我认出了她,冲其咧开嘴笑着。
听闻此言,她暗紫色的嘴唇微微颤动起来,脸颊间的皱纹沟壑仿佛瞬间变得更深了一些——笑,我仿佛意识到,她想要笑,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致使她疲惫的笑容显得十分沧桑。
“哎,乖孩子,你都这么高啦,奶奶可高兴咯……”说话间,她的面皮颤抖着,眼里竟闪烁出一种异样的神色,欣喜、忧虑、忐忑、遗憾皆于其中交汇编织,放射出一股同暗能量般复杂神秘的淡淡惆怅。
那一眼,使她在阳光下的影子显得荒凉,风将她眼角的余光拉得很慢,很满,亦很长。
隐隐地,我有些讶异地看见,那是一丝微微泛出的坚毅泪光,正在她憔悴不堪的双眸间熠熠闪烁,好像两潭池沼中漾起的生动涟漪。恍如失去了某个从未得到的美好,抑或得到了一些没有失去的珍惜。
当时我只是愣了一下,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心想还要早些赶路,于是沉默着扭过头,继续迈步朝村内走去,不敢再回头去看她的眼睛——是纷纭扰攘的尘世练就了我的沉默,坚如寒冰。
后来,我偶然问父亲关于夏奶奶的事,方才得知,原来她唯一的孙子在二十一岁时患直肠癌去世了,从那以后,她就常常怅然若失地站在村口等候,虽然明知道等不到她的孙子回家,但还是愿意坚守孤独地守望着天空、大地,黯然眺望着远方稍纵即逝的追寻。
倚着长栏仰望苍茫天际,我感到有些后悔,为何当时没有多陪陪她,没有像她孙子曾经那样对她嘘寒问暖,对她讲两句温馨的家长里短。可奈白衣苍狗,世事无常,她的眼睛早已被世俗物累所交错,被生活磨难所填充……也罢,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愿她苍老波折的记忆里尚留有一片纯真,就仿若整个世界都回到了童年,光阴里满是她英俊倜傥的儿孙笑颜。
回忆像一册永不会褪色的旧相片集,随性从中抽出一张斑驳的画面,便承载了满满的情感积淀。
今年是我参加中考的年份。尽管学业繁忙,妈妈还是成全了我,让我得以在五一节畅游福州城,满足我渴望接受更多人文熏陶的热忱之心。
在福建省博物馆游览自然展区的时候,我为展厅中央摆放的巨大霸王龙骨骼化石所吸引,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留作纪念。
绕着恐龙化石徘徊两圈过后,我驻足于参观廊道的木椅旁,忽然想到当天的科幻学术性论文还没有写完,于是打开手机中的WPS软件进行码字写作。
“哒哒哒……”我娴熟飞速地点触着屏幕键盘,一心沉浸于科幻学术性创作当中,享受这一场迷人而雅致的煎熬。
多少年来苦心孤诣钻研的科幻文学理论,终能在今朝有了施展才华的用武之地,多愁善感的我终将所有热爱熔铸在字里行间,不忘初心,贯彻始终。
然而,不知怎的,有那么一瞬,我倏忽发觉眼前的视野暗了一些,似乎有何物遮住了看台上射下的灯光,使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眼前笔直地站着一位女孩。她同我一样戴着口罩,掌心也放着手机,但唯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她以一种极度平静的神态,和一种极度温柔的目光凝视着我,没有寒暄,没有倾诉,也没有告白,只有一场毫无顾忌,也毫无吝啬的燠暖凝眸。
缄默着,我注意到她弯弯的柳叶眉,白皙光滑的前额,弧线恰到好处的脸颊,乌黑得犹如层林尽染的秀发,扎着精致紫红色橡皮筋的单马尾,苗条适中却也翩若惊鸿的身型,和一件清雅朴素、绣着一只可爱白兔的暗紫色底料衬衫。
五秒钟之间,时间渡得很慢,慢得像闯过了意乱迷离的一生。
我以为旅人将我热情都燃尽,你却像一张情书感觉很初级。
相互凝视着,似乎我们谁也不愿打破这种宁寂,就任凭它像从指缝里消逝的光阴一样,无法把握即将失去的瞬息万变,却能饱含留恋追忆的缱绻纯情。
愣怔须臾,我回过神,开始思考她为何要这样看着我——目前来看,这仍是一个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
片刻,她的眼神仿佛也从幻境中回到现实,意识到自己一直看下去可能不太好,于是略显腼腆羞涩地扭过头去,好像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附近的展品上面,甚至俯下身去专注地看展品旁的解说文字。
当时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有些许受人关注的惶恐,也有些许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但后来,更多的是深夜里独自叹息的失落和怅惘。
作为陌生人,我不应当太靠近陌生人。这是自然生存的法则,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谁心里都很明白,万事苍茫,人心叵测,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终极依靠。
可是,人与人之间,心与心之间,就必须有那么多隔阂与间距吗?
梁实秋曾在《散步》中写道:“我有时候发现,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忽然不见他在街道散步了,第二天也不见,第三天也不见,我真不敢猜想他是到哪里去了。”两个路人之间,虽没有生存原则上的关联,但却总有一丝隐隐的眼神对话,一股微渺的惺惺相惜,就像两颗恒星之间的万有引力,纵使阻止不了渐行渐远的背影,亦有那一双烙印在脑海深处的眼睛,成为一溪光阴长河中永恒的回忆。
遗憾的是,我当时只接受了法则的枷锁,却忽略了后面这个问题的关键。
沉默着,在理性的认知面前,我选择了妥协,选择了离开,离开这个熙熙攘攘的一号展厅,躲进纷纭扰攘的人群,向二楼的第二展厅走去……
当我回首再看时,她旖旎轻俏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头颅攒动的茫茫人海中,假若我再想要执着追寻些什么,也只能是失去价值的回味和沉思。但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吧。
当天晚上,我思索良多,难以入眠。沉默地坐在床头,我望向墨色夜空里璀璨闪烁的星星,深深陷入无奈叹惋的思忖之中。
有生十余年以来,谁曾像她那样看着我,用饱含煦热温存的湛澈眼眸,如同星辰大海和滋熙春水,传递着深沉真挚的恬淡清宁,焕发着纯净赤诚的柔和燠暖?
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有一点可以确信,她长得很像我科幻小说里描写的一个女性角色。
正如我曾经在诗歌《一个人写科幻》中描述的那样,“我同拓荒者般仿若遗世独立,苦心孤诣地钻研那科幻理论,可我心里住着一个充满了梦,却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好朋友。她远远地望着我,没有哭诉。”
不理解你的人只知道你的容易,理解你的人却知晓你的不易。
或许,她用她的眼睛读懂了我。
多年以来写科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年少有为不自卑,渴望不负韶华,不负春光,不负你吗?假如在这世上,我能遇到那么一个懂我心境和意愿的人,我的眼睛会因为孤独而常含泪水吗?
像确定我要遇见你,就像曾经交换过眼睛。
漆黑似深海的天空,嵌着两颗距离不远的煜煜星斗,仿如她放射着幽幽光芒的瞳孔。
不知是哪位作家,曾对一位绿皮火车对座的陌生姑娘难以忘怀。当初我看到这个故事,曾是多么懵懂天真的不以为意,孰知现在,竟却刻骨铭心地理解了他的感受——原来,一双陌生人的眼睛,也可以是一种“黯黯生天际”的思念……
从此,我惯以冷峻的逼视,去探索人们的眼睛,怀着一份奢望,想在茫茫人海,寻获一些可贵的心灵。别怪我说得太颓丧,我是失望了!在可笑的人群中,我从未发现像那女孩一样的眼睛。
我曾经看见英勇的、高傲的、睿智的、恋爱的、仁慈的眼,我也曾看见淫荡的、充血的、谄媚的、贪婪的、哀怨的眼,我还看见了发光的或失神的眼、高尚的或卑鄙的眼,然而从没有看过像那女孩如秋夜莹星一样透澈、明亮、洋溢着生命希望的眼。或许仍是有的,也许隐藏在晦暗的角隅,我想。然而这正如希望,是那鲁迅先生口中的,本是可有可无的、像地上的路一样的——希望。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生命获得放飞的地方,只要灵魂的翅膀还在振动,生命的坚毅或希望就不会熄灭。我愿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聆听世界上没有结局的开始,抚平尘梦里没有苦难的泪痕。
缪林翔,笔名溪焞,字燠之,号仙光居士。祖籍杭州,2004年9月26日生。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诗学会会员,丽水市作家协会会员,丽水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9岁在《丽水日报》发表第一篇文章,现就读于浙江省嘉兴高级中学。曾荣获第七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第二十一届华罗庚金杯少年数学邀请赛决赛三等奖、第十二届鲁迅青少年文学奖决赛二等奖、“九州梦想·百年荣光”诗文大赛优秀奖、丽水市作协2018年度文学创作评奖新苗奖等众多奖项。作品散见于《散文诗世界》《贵州诗联》《夏风》《诗词月刊》《西湖》《文宛·经典美文》《课堂内外》《作文通讯》《少年先锋报》《读写月报》《新作文》《语文报》《初中生写作》《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等二十余家报刊和“N星云”等权威媒体,著有诗文集《一缕光》、长篇科幻小说《勿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