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皂角树的院子
这有老皂角树的院子,院子后面有宽阔的平地,原来是放柴草的,现在可以很方便地放车。这块平地后面是更为广阔的菜地,自家的菜都可以在这片菜地里收获。而这院子的前面,还有院前的空地,空地上趴着狗,还有菜窖和猪圈以及鹅棚。这样将生活中的诸多需要都尽情地在空间里铺展开的生活格式,是任何城市居住环境都望尘莫及的。这是还仅存于乡间的奢侈,是简朴的农村生活里的至高无上的福利。
春节鲜红的春联,让低矮的老房老院提前就已经预告了今天这样的春天的好时光的来临。不知道是它们大红的颜色将斑驳低矮的墙头和好像已经有点歪斜的老屋照得明亮起来,还是这三月十二号植树节的阳光将一切都照得明亮起来。在今天上午的这一刻,冬天的沉重和灰暗已经被彻底甩掉。依然穿着隆冬时节的厚厚的衣裳的庄稼人,脸上的皱纹终于可以松弛下来,坐在自己家里的院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似地凝望着这世界上唯一属于自己的地方,拿什么也不换的地方。
皂角树还没有动静,时序已经变了,不过也刚刚到了正月二十五。尽管不远处赵王城庙会上的大秧歌声的单调而持久的节奏,已经因为山坡的阻隔传不到这城西村的院落里来了。但在这里的安静里,似乎还是隐隐约约地能感到那种节奏在地面上寂静地传播。
这里有一种寂静的声音。
在皂角树纷纭的冠盖下,还没有萌芽的细小枝杈密集地罩在空中,在地面上形成了微微颤动的水的纹理一样的静谧。它们似有若无的晃动就是时光本身的模样,就是要和暖起来的季节赐予人生的最朴实的享受。天地造人,给予匍匐于天地之间的人类的至高的享乐,就是这样在自己家里的院子里,坐在皂角树下,聆听寂静的声音的美妙时光。
皂角树下的生活,人已经将时光全部融入到了树木粗大的年轮里;一代一代的人们,每一代人从小到大的时间,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喜怒哀乐都没有散去。他们来到,他们生活,他们离开,他们和周围的一切都是天道的一部分,他们并没有消失,他们都深深地融入了皂角树和皂角树下的这院子里的每一样物什。皂角树就是天道最可见的使者,它照拂着这院子里所有来往人间的人生。
在这样的时光里,人能响应到天地给予自己的阔大的包容与无微不至的滋养,可以尽情地沉醉于自己家的院落里的这份无与伦比的美妙:所有的劳动所有的奔波,所有那些不在家而在外颠簸的时光,都只是为了现在,现在这样回到家中,坐到皂角树下,看它们纷纭的枝杈将院子里的老井和柴棚轻轻地抚摸的样子。
真不愿意老去,真不愿意离开,真不愿意再也不能回到这春天的正午时分的寂静中。这是我作为一个外人都能体会到的院子主人的心绪,这是我在几分钟之内已经爱上了这个院落,并且反思一向的人生场景中,居然就已经事实上舍弃了这样的天地之享天伦之乐的荒诞。
虽然这里地势已经高企,雾霾已经比平原上的好了很多,呼吸甚至都能感觉到了某种让人惊喜的通畅;但是在蜿蜒起伏的小公路上驱车奔驰着的时候,周围丘陵山谷里的一座座村庄貌似灰蒙蒙的外表依然激不起人的任何兴致。这些北方农村的院落,甚少从大环境中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就把人吸引住的形式美感。你是怎么也想不到,深入其中,在这样一个普通的简朴到近于寒酸的院落里,居然还会有如此独一无二的至高享受。
这就是在城市里早已经消失掉了的,在过分人工环境里早已经不可能再有了的天人合一,人与植被与大树与季节合一的生活。皂角树下的院子里的生活,喝的是井水,吃的自耕自种的蔬菜粮食,是屋檐上挂着的辣椒前廊上放着的大南瓜,是地窖里提上来的甘甜的红薯大白菜,自家的鸡下的蛋,自家的猪腌的肉。
自家的狗忙前忙后来回奔跑着看着院子,看着几百年的老皂角树粗壮扭结的老干和高高地在空中铺展开来的树荫。老皂角树的有些枝条已经覆盖到了隔壁人家的院子之上,有些枝条已经垂到了地面上——院子的主人,也是老皂角树所目睹与陪伴过来的这院子的第多少代的子孙,小心地将这些枝条扶起,用细细的绳子将其绑定到了高处的晾衣绳上,让他们像是葡萄藤一样继续生长。
对于一棵树的爱,是与对人的爱完全一样的:不忍心碰坏一丝一毫。在这样的院子里的生活,很容易生出通感的心。万物有灵,动物植物和人,每一样都是天地派来的使者,都是自己几十年的人生中的独一无二的伴侣,失去了他们也就失去了自己。
高处的赵王城上一年一次的那隐隐的节奏,就是生活在这片古老的中山国土地上的人们的对于这样天地人秩序的敬仰与讴歌,就是他们感恩于自己的生活的不尽吟唱。
相比之下,生活在城市拥挤嘈杂的环境里的所有人,不仅背负着时代最浊重的压力和污染,还舍弃了这样人类在地球上生活着,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的妙处。没有了这样天地关照下的生活,就是失去家园,就是永失我土的被放逐。不是被放逐到了荒野,而是被放逐到了雾霾之下的水泥森林,被放逐到了心绪烦乱失眠路怒疾病痛苦的无尽深渊。
这有皂角树的老院子,消失得再晚一些吧;你确乎已经是,是人类曾经有过的幸福生活的近于唯一的见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