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奔向广州的Z89
梁东方
Z89是老火车线上跑着的等级最高速度最快的列车之一。从石家庄出发,经过邢台邯郸新乡郑州一路向南,过了郴州以后就不再有站,直达广州。将近两千公里跑上20个小时,这在普速列车来说已经算是神速。
让人有点惊喜的是,我所在的这节车厢里居然很安静。这应该算是偶然,需要很多偶然的条件:(1)话痨少,尤其结伴的话痨少,甚至没有,仅有的两个上车不久就喋喋不休地嚷嚷着换到了软卧去了;(2)都是单身出行的,少有结伴的,尤其没有单位同事结伴的;(3)拿手机外放音频视频的人少,尤其是长时间放的人,一个没有;(4)……所有这些条件凑起来,实在太难,只能归结为偶然,偶然的幸运。这是我们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最难实现的上乘之境,不在交通工具本身的先进与否,而完全在乘客。
在卧铺上睡觉是可以很有成就感的事。假如有幸始终没有人高声,可以一直睡到天亮,一下就过去了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就已经走出去了近千公里!
的确,在火车上很容易有成就感。因为每一分钟,不管你意识到没有意识到,每一分钟你都有一个最基本的成就:火车在以160公里的时速飞奔。就在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它就又已经奔出去了十几公里。这很容易让人有一种无功而禄般的喜悦,是人生中并不多有的不需要怎么艰辛努力就可以一直向前的状态,而且向前的过程完全可以精确到数字程度。
当然,这样的成就感有一个前提,你有卧铺;不拥挤,很安静。这是旅行环境予人的感受的重要性,是旅行最基本的舒适性要求的直观表现。而生活中,似乎再没有什么场合是可以将你身处的环境等级,如此直接地表现出来了:商务座、一等座、二等座;软卧硬卧、软座硬座……每一个等级,感受的良好性都会递减,直至你对于这种每一分钟火车都在向前奔驰的感受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煎熬。
好在手机已经是拯救坐火车的无聊的最通俗简便的利器。火车旅行的标配:手机、耳机、碗面、火腿肠、水杯,这几样东西几乎是每个人必备的,其中手机又是排在第一位的。
无论男女老少,人手一部手机,即可免去乘车之苦:不再有与陌生人近距离地面对面的尴尬,不再有需要找人聊天的勉为其难,而让时间光滑起来,无感起来。猛地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的时候,火车就又已经向前跑了上百里。
我也用手机听着收音机。这时候才明白这款软件何以叫做蜻蜓,在用全拼打字的时候就会有解释,原来是:倾听。用这个软件,可以一路倾听所经之地的电台广播,并可自然参照窗外本地风景。这可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可惜的是,各地电台都已经少有地方特色,广播被普通话说的普通事一统天下,即便是从声音上说,不到岭南,也不会有鲜明的地域色彩。
到了郴州,能感觉到窗外的热度了。气温明显比北方高了。列车员在为一个要求从上铺换到下铺的乘客忙碌了一阵子以后终于尘埃落定,给他安排到了别的车厢里的下铺。她本可以以满员为借口一推了之,但是她很负责地一直在用随身的对讲机与车长联系着,努力要办成,最后也终于办成了。
列车上,包括站台上的车站的服务员在内,普遍换了一代人。这些的乘务员以女性为多,如今年龄大多在30岁左右。她们腰身明确,站姿凹凸有致,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风景。更关键的是,与过去的司乘人员的普遍状态比起来,已经大为不同。尽管她们之中的某些人的行为态度之中,依稀还是有上一代人的某些人的那种敷衍与不耐烦的影子,让人疑心过去的那些人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重现,但是总的来说的确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对于广大乘客来说,这实际上是界定乘坐体验的一种更重要的指标。
终于,火车开始穿越岭南的岭、五岭的岭,外面明亮了很多。隧道很多:有的短,有的长;有的很短,有的很长。隔窗可以感觉到气温升高,有了芭蕉,叶子亮亮的强烈反光是密集的南方植被的共同特点。人们的栖居,不过是山谷缝隙中的小片田园,曲折蜿蜒狭窄逼仄是其共同特征。在这样的特征里,这里的人们所营造的生活的景象,却是丰富而让人向往的。
可以收听到广东南方生活广播了,单单是这个名字就让人有遐想。为什么北方的电台永远不会有“北方生活”这样一个名字呢?还是因为南方生活有可自豪之处,至少是充满了自信并真有自己的特点,好的特点。
一个90后在安静的车厢里近于自说自话地讲着河北老家村中的娶妻之难。其口气与上一辈并无二致,完全没有所谓90后的现代感,尤其在车厢中肆无忌惮地高声的状态,直接复制了上一辈甚至上上一辈人的朴素的当然也是原始的状态。
断断续续可以听到他讲的事情:
其一。女方相中了男方,说30万彩礼可以嫁。可男方家里没有这个钱,邻居家说我出。于是,就嫁给了邻居。
其二。女方二婚带着儿子过来,离婚把这个儿子直接扔下就走了。男方又结婚,又是带着儿子来的。又离了,又扔下了儿子。结果男方只剩下两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儿子。
其三……
这些至少在距离上已经遥远了的事情,在他的头脑里还是烙印鲜明。
Z89已经接近广州,天空明亮起来。木瓜树立在田埂上,树身瘦小,叶片稀疏,远不像在北方吃着它显得高大上的木瓜果实的时候的想象。芭蕉的叶子呈弓形,那是一种承受雨水的姿态,是被雨水打残了叶子的样子。相思树的树干光秃秃的,树冠则高企到了空中,有一副远离人间的超拔之态。最多的还是樟树,密集的小叶覆盖在山坡上,也长在山脊上;长在山脊上的尤其招眼,让人忍不住想数清楚它们的每一根枝杈和叶片。
晃眼的阳光灼灼地照耀着红褐色的“热土”。红褐色的热土上尽管为绿色的植被覆盖,但是绿色也都明晃晃的,有一种似乎正在燃烧一般的热度,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戴个墨镜,想躲到阴凉里。
坪石乐昌韶关英德源潭广州北……广州就在前面。一座座一闪而过的车站之外,正有南方的阴凉等待着你,等待着你穿人字拖穿大裤衩坐榕树下,凑成这个季节里的好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