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槐林
其实,冬天更适合在大地上徒步。大地上草木萧疏枯萎一片灰黄,这样的景象,这样时候,一个人走在茫茫大地上,走在没有人作业了的田地里;虽然单调,但是无一不出之自然,不增雕饰,带着季节的毛边毛刺儿!任何人类的修饰对于大地本身的美来说,都是小儿科,都是狗尾续貂式的做作和徒劳。只有走在这样无遮无拦的大地上的时候,才会由衷地感叹:多么辽远,多么沉静,又多么胸怀激荡。所以宁可骑车二十公里到遥远的河堤上来散步,也不在城市边上的公园里,不在人工的所谓园林中。
走在这样的路上,给人的感觉是可以一直走下去,走无限远。当然谁也走不了无限远,关键是感觉可以无限远;这样的感觉很重要,能给正在走路的人以身心一致着的鼓励似的热量,让人情不自禁地便津津有味起来,进入到一种白日梦般的愉快之境。对于成年人来说,也只有这样臻于极致的散步状态,才能远离了具体的生活、远离了真实的琐屑,而进入到一种无远弗届的诗意情境之中吧。
有意思的是,对于人类来说,仅仅是自己感觉到的还不是充分真实的,将这样的感觉告诉了别人、告诉了自己的亲人爱人甚或就是虚空一般的网络大众,才是更真实的。尤其是通过告诉别人而告诉了自己,让自己确认了这种感觉以后,才是百分之百的真实。大约就是这种心理机制一直在引逗着人在经历之后的表述,能超越于这样的“表述”之上而选择永恒的沉默的,据说只有得道的高僧和哲思深远的睿人。自己显然距离那样的境界还远,还在迫不及待的要将自己在自然之中欣欣然的好感觉表达出来的层次上。
平原上的村庄上空传过来口音浓重的广播,隔着很远很远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因为平原上,尤其是冬天的平原上已经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挡住声音的传播。这广播并不是开会的通知,也不是在宣讲文件,而仅仅就是广告,是村委会门口来了卖什么的广告。口气像是拉家常,又偏偏拉了长音儿,显然是知道自己是在面对着没有了叶子的树冠下的鳞次栉比的屋顶,还有树冠与屋顶之外的广袤田园。
这样在冬天的正午时分显得像是一种季节的声响的广播,在重复了几遍以后终归于沉寂,是那种因为被广播对比过以后而更显得的沉寂了的沉寂。前面一片蓊郁而密集的树冠,黑压压地云一样横在空中。虽然没有了叶子,但是因为树干黝黑树枝密集,所以依然成云。在稀疏空旷苍白辽远的冬景之中,这样重重的视觉存在一下就把人吸引了过去。这是一片槐树林。
滹沱河边的槐树林是五六十年前全城出动防沙治沙的时候集体栽种的。经过这么多年,大多都已经被砍伐而去,硕果仅存的一点点,最近几年又因为高压线走廊等等名目而被开辟出所谓的空间走廊,仅仅就剩下了分隔开来的几小片。就是这几小片,在每年四五月份的时候也会因为槐花盛开而招来众多的游人。于是顺理成章的就成了旅游点,因为毕竟已经完全没有了水的滹沱河两岸,还能有这样一片林子的地方,已经绝无仅有。不过,每年花期一过,就再无人光顾,尤其到了这冬天的时候就更是一片萧疏。不过,萧疏也是自然之美的一部分。只要这些树不再以各种合理不合理的名义明里暗里地给砍伐而去!!!
槐林的槐树不是城市里的园林绿化树木,没有被清理过装饰过,树脚上没有刷白灰,地皮上更是茅草丛生,历年来掉落的树叶树枝厚厚地纵横地以自然原来的样子铺展在那里,形成一片尽管荒凉却比公园要更宜人的原始的美。因为是冬天,他们黝黑的树干和同样黝黑的树枝的重重的颜色就很显眼,将槐树那种筋骨拗扭、曲虬有力、浑身是刺儿的劲头儿峥嵘地显示在空中,蔚蓝的空中。和我们一般想象的冬天里的毫无生机可言的情状不一样,就是在这样蔚蓝的天空下的峥嵘的黑色枝干的画面里,你只要站定了凝视,默默地倾听,也依旧可以感知到成片的树木集体站在这里冬眠的时候偶尔的絮语。是风吹动了树枝树干?是虫子或者鸟儿蹬踏到了空空的树梢?这样对于风吹草动蛛丝马迹的任何寻觅和捕捉,其实都已经是对来年春天必将重新发芽的新生命的期许。
而现在是冬天,一切还都没有开始,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多期待,还能够调整与变化,还都来得及思索与享受、回味与准备。这恰恰是树与人共同的审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