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山前平原丘陵缓坡上微微倾斜的广袤麦地
梁东方
这次出行,照例还是走乡间小路,走林荫大堤,总之不走大路,尽量走村庄和村庄之间、村庄和田地之间的连接线,这样就会有一种不管多么远都很快到了的错觉。因为没有国道省道县道上的车流滚滚,没有因为要躲避那样的车流滚滚而生出来的一种赶紧走、赶紧躲开的不安。一切都很自然,都很坦然,都怡然自得地在想自己的事情,所以就会觉着很快。骑车出去,宁肯绕路也尽量要走这样的路。其实因为没有目的地,也就没有绕不绕路之说了。
说没有目的地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还是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否则绕来绕去就会有行之不远之虞。这样钻过高速公路,到了面对西边的太行山的山前平原上,穿过一个搞了新农村建设以后街道很整洁的小村庄以后,赫然在目的,就是一片极其广袤的麦田。这种一出村口就是广袤的麦田的格局,似曾相识,又已绝对久违,让人一下就充满了欣喜和欢悦。
这片麦田因为没有了高速公路大墙一样的视觉障碍,而呈现着一种无边无垠的样貌。这片麦田整个在略略起伏的丘陵缓坡上,所以很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好感觉,一个视野之下可以望出去很远很远。在一个视野很远很远的角度上遥望麦收时节的金黄的麦田,人就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畅感。好像一下子就确认了,今天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裹着麦子味道的湿热的气息,张扬地弥漫着。虽然因为连阴雨刚刚结束,气温还不是很高,但是大地正在源源不断地接受着天空中衍射出来的热量。麦子耀眼的金黄,也一直在为这样的热力不断加码。让人意识到白天能在这无遮无拦的麦地之间漫步的时间实际上很有限,很快就会恢复到那种白天暴晒,只有一早一晚才能舒适地漫步的程度。
在这片辽远的麦地上,有的地块麦子已经收割过了,剩下了金黄的麦茬。麦茬矮下去,将依旧没有收割的麦子比衬得高大起来,让麦茬和麦子同样的金黄色之间有了错落的变化。这样的变化,让人一下想起梵·高那幅著名的麦田图。艺术当初模拟了现实,后来在现实里又看到了类似于被艺术模拟过的场景的时候,欣赏艺术品的诸多想象,就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就有了属于你自己的现实依据。这就是艺术品和现实的关系,无论绘画音乐还是文字作品,只看艺术品实际上只进行了一半,还有在现实中找到自己的根据,而往往这样的根据其实都是大于艺术品的表现力的。这也再次证明大地和季节,无论在审美可能性和表现力的丰富性上,都永远大于人类的全部创造力和想象力。不直接从大自然这里汲取力量,汲取审美的最大可能性,一切所谓艺术创作都势必是乏味的无本之木。
脚下的路是没有硬化的土路,雨后的阳光里,车辙中的积水明亮地映照着天光,并且连同路边高高矮矮各式各样的野草野花一起逶迤地向着远方,向着下方延伸。这曾经属于过去的平常的土路,已经在普遍硬化的村村通工程中近于全部消失。它的崎岖和泥泞让人不得不以步行的方式慢慢地行走。这样的路,这样的步态,这样的速度和节奏,都是前此无数年代里麦收时节的惯常景象,今天无意之中得以置身其间,得以重新拥有,实不意之洪福也。
路边上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一个老妇人坐在车上。和她搭话,她指着麦田深处的人影说,老伴去看看麦子倒伏得多不多。然后告诉我路的另一边的大面积的绿色作物是中药,天南星。天南星秧棵还十分矮小,矮小的秧苗上却已经举着一个个长条形的叶包,不知道这种中药未来是要取果实还是取根茎,如此大面积的种植,想必是有相当的效益支撑。没有可靠的支撑,人们不会舍弃世世代代一直种着的麦子的。
在这一段珍贵的路上,我徘徊流连了很长时间。麦田所具有的一个品质就是可以让人百看不厌,它经得住人的凝视,它是人类最好的伴随。在有麦田的季节,尤其是在麦收时节里,能寻找到这样一处视野辽远的麦田来漫步,当是这又一年里的重要人生享受。我愿意它一直持续,它永不结束。
骑车漫游的优点和缺点或者说是特点就是,我们经常会有所发现,我们还会在有所发现之后马上就期待再有新的发现。未知的前程,可能更好更美的期待鼓舞着人,催促着人。
再向前行,是一个正有联合收割机在村边收获的村庄,路边上有骑电动车的人们,一丝不苟地望着收割机的全部操作过程。村外一行行杨树标志出来的小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驶向略略起伏的麦地中间匍匐着的一个个村庄,一个个安静的村庄。
县城省城距离这里都有一定的距离,城市化的混乱和密集建筑还没有影响到这里,这里还有平原深处亘古的平和。这种平和现在已经显得异常珍贵,其所呈现出来的农业社会里的生活劳动之美,正在迅速地在大地上消失,以至于不这样寻寻觅觅地寻找就已经很难再遇到。
所幸的是,我今天还可以沿着这样除了麦事之外便只剩下了僻静的小路,走出去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