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离别的机场

梁东方

机场是过去的码头和车站,是曾经的灞桥折柳的所在。在那些曾经的离别之地,曾经有过无数的诗文记录了人类伤离别的情感。不过,那时候我们和我们的先辈因为还能立足坚实的大地,还对眼前的交通工具有所了解与掌握,还有从日常思维出发的某些可确定性,所以对于前程和愿景也就经常不是很忐忑。特别是在和平时期,汽车火车轮船的启动,尚有舒缓的节奏与挥手的间隙,目光可以随着载了亲人的车船遥望,可以互相看见彼此的眼泪。

然而,飞机却将这个可以挥手与遥望的过程在候机大厅里就已经做了了断。飞机场作为本地甚至本国的标志性建筑物,其钢筋水泥玻璃幕墙的高大宏伟、须仰视才见的不可一世等等特征之中,有对每一个人的无足轻重的鄙视甚至无视,有对任何具体情感的全然视而不见,唯独没有平和的、与人亲近的、容人徘徊流连的品质与空间:繁杂的手续和匆促的人群,催促的广播和荷枪实弹的巡逻队,无所不在的压迫感和未知的惶惑、不确定的晚点和看不见摸不着的航道,以及完全靠了悬空的机器要在万米高空中飞翔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的遥远,都让人对于眼前就要离别的亲人陡生万般的不舍。尤其是当你要离别的是你的孩子,是你尚未成年的孩子的时候。

儿子是在11岁的时候与五年级的同学们告别的。出发前的头一天下午我去学校接他,孩子们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形成一种人潮式的波澜,让儿子位于这样的人潮的中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最真实的期盼和憧憬,都显现着最质朴的热望和祝福。他们还在那种能将任何小朋友的快乐变成自己的快乐,将任何小朋友的幸福当成自己的幸福的美好年华。

(与班主任合影)

尽管我们是起飞头一天就已经达到了北京,但是到机场的时候还是晚了。没有晚于规定的时间,而是别人都提前到了,已经将飞机上的全部座位都CHECKIN了。据说这是国际航空的惯例,就是适当多卖出一些票去,保证自己百分之百的乘坐率,然后对于后来的没有座位而上不了飞机的乘客,给一点象征性的赔偿,安排到旅馆住宿,第二天再走,还可以保证第二天的航班上有了可以确定的旅客与最基本的上座率。

可是,儿子是要和已经CHECKIN了的两位熟人一起登机,托人家给监管着送到慕尼黑机场的。如果让他去住旅馆的话,明天起飞就意味着会是一个人的旅程了。

经过和前台协商,最后的结果是让那两位中的一位留下来,让儿子上飞机。那位主动留下来的朋友,是去意大利与妻子团聚的。因为所有外语都不会,第二天他自己单飞慕尼黑,然后乘火车进入意大利的过程中,出现了多次纠结甚至是解决不了的困难,先是因为任何外语不会而被被海关扣下,后来又因为语言不通不能买票而错过了火车……对此,我们深感愧疚,因为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表达这种愧疚所以就一直心存遗憾。而更让人遗憾、更让人悲痛不已的是,留在飞机上将儿子成功地捎到了慕尼黑的朋友小边,多年以后竟然因为车祸而长眠于澳大利亚……

这些都是后话,是人生无数不可揣测的未来的一部分。当时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并且获得航空公司的认同之后,我们就抓紧时间排队去安检了。在排队的过程中,儿子依然在我的两手的控制之下,我很自然地按着他的两个肩膀,随着拥挤的人流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厚重的衣服之下,汗水早已经湿了又湿,我的思虑混合了即将离别的痛楚,在尽管非常高大但是依然觉着非常压抑的候机大厅里,如坠深渊一般地处于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最可怕的念头一再袭击着我几乎不能自持的头脑:这是不是我最后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刻,这是不是永难再见的别离?一个孩子总归是要比一个大人要更少抵抗飞行的危险的吧,尽管也知道,其实无论大人孩子,任何个人在这样庞然大物的怪兽一样不可预测的飞行器之中,都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每个人都是无助的,都是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这钢铁的大鸟的。这钢铁大鸟身上成千上万的零件以及它们之间的互相衔接的绝对万无一失,才能保证此次飞行的成功。任何一个人为的闪失或者机器运转上的小问题,都可能导致无可救药的机毁人亡……而我正一步步地将自己的儿子,将自己大脑袋上依旧散发着儿童的天真与纯正的儿子送上这样一架谁从外表上也看不出来是不是一切正常的飞机!

泪水流下,泪水滚滚地流下,已经不是伸手擦汗那样的动作所能遮掩。及至在安检门前不得不停下,让开身子,从人流缝隙里看着矮小的儿子稳稳当当地走过去,大大方方地接受着安检,很平静地回答着安检员显然是饶有兴致的问题的时候,又因为他因为幼小而不懂得危险,不知人生愁滋味而不可抑制地哽咽起来。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在机场中哭泣,一个父亲的哭泣也肯定会淹没到无数母亲的哭泣,甚至淹没到无数情侣之间的哭泣之中去吧。哭泣实际上是对人的一种拯救,是让人从情绪的深渊里提拔出自己的不堪的捷径与必由之路。

我们对于世界的担忧堆积了太多人类历史中种种不幸的例证,我们所期盼的幸运的偶然往往会很必然地降临到大多数人的忧虑之上。儿子在飞机上的表现完全是自如而愉快的,十来个小时的航程中,他始终捧着硬皮精装的《福尔摩斯四大奇案》投入地阅读着,送餐的空姐与他的对话,他都对答如流,从容不迫;对于包括饮料在内的各种飞机餐也持有一种兴致盎然的热情,纯粹把它们作为人生的美味。

在十五年之后,在早已经习惯了儿子飞来飞去的现在,再又一次要送他到机场去了的这个早晨,我写下这些回忆的文字,或者可以作为一种代替了泪水的宣泄,一种对越来越蔓延起来的惆怅的纾解。毕竟,亲情的波涛,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刻格外汹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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