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笔记：穿越崇山峻岭的高速G2516

梁东方

正如从山西盆地到陕西的黄土高原必须穿越吕梁山脉一样。从华北平原到山西高地，则必须穿越太行山脉。山西在这两道南北高墙一样的山脉之间，是为汾河谷地，号称表里山河。作为邻省，河北山西之间地图上看近在咫尺，但是真正走起来却也是难于上青天的。长期生活在自己的一房土地上的人们，要想到隔壁去看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山西与华北之间的交通，过去是靠着太行八陉的逶迤小路，来做艰难而漫长的处理的。现在理论上说，崇山峻岭的天然屏障在高速公路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一下就从平原上进入到了山区；比如自太行山高速转到G2516东吕高速，一下就到了过去在崇山峻岭里辗转很久才能到达的贺坪峡的峡谷之间，从峡谷的上空一掠而过，将过去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变成了大路下的短暂风景。

虽然这种因为有过去走山路的经验而来的对比之下的迅速和快捷，让人喟叹不已；不过真正驾驶车辆沿着整个高速公路跑起长途来，却也依旧洵非易事。这条高速限速八十公里，隧道里限速七十。比一般高速慢了很多，所以路途感觉上就尤其漫长。

自东向西的高速，一直在太行山崇山峻岭的肚子里穿行，偶尔有个服务区，却又感觉是在山顶上。往日天空上的云雾缭绕之状就在身边的山头上，就在脚下的山谷里。在经过左权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些隧道，比如吕家沟隧道、黄岩子隧道、天河山隧道、五指山隧道、云山隧道，后续还有很多隧道：铺上隧道、榆社隧道、紫金山隧道、宝塔山隧道，等等。在穿越整个太行山的过程中，至少有有三个长度超过十公里的隧道，至于几公里的就已经数不胜数了。加起来不下五十公里的隧道，让这条高速的行程体验非常特殊。

一个个隧道像是时空门，由明亮骤然进入黑暗，又由黑暗突然冲进光明。如果隧道较短，在进入的同时就已经能看见出去的光亮，这样的情形基本上对驾驶者影响不大。但是如果隧道很长，进入黑暗的隧道以后完全要靠着灯光，隧道里面的灯光和汽车本身的灯光。则不免会陷入一种恍惚：因为路面无法看得非常精确，所以像是靠着惯性在向前，不是自主的驾驶，而是自动却也盲目地一味奔驰；至于黑暗的路面上是不是有坑洼、有凸起、有前车遗撒的什么东西，则只好取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非常靠近的时候，看清了也已经来不及反应。

在那些特别长的隧道里行驶，人已经接近麻木。总也走不到头一样的幽深的黑暗里，始终有道路在向前铺展；如今只是驱车以70公里的速度跑都觉着永远跑不到头，也就完全可以想见当初开凿的漫长与艰难了。

在隧道里开车时间长了，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是正从什么地方去往什么地方，甚至连正在开车的事实也已经模糊。黑暗之中的光影里，只有前车红色的尾灯和隧道两侧幽暗的白色灯光交叉着点缀着进入虚空状态的视觉。一轮一轮的光影迅速地同时也是一成不变地在眼前划过，周围没有了变化的风景，没有了可以参照的地势，没有了开敞的天空和逶迤的天际线，永远都是一样的幽暗光影。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像是屏幕里的游戏，像是电影里刻意营造的恍惚桥段，人不在大地上，车轮也不在公路上；方向一定、速度一定，不能左右有任何位移，只有向前、向前，麻木地向前。

这时候，与其说要需要努力克服不时袭上来的恐惧，不如说要警醒自己越来越不可思议的麻木，掐住自己的大腿让自己理性地判断：这其实只是在隧道里开车，而不是进入了没有尽头的地府虚空。这不是游戏，这是现实，这是正在穿越巍巍乎高矣的太行山脉。

隧道里侧间隔一定距离才会有一个的紧急出口，有两种，一种是只容行人进入的，一种是可以开车直接拐进去的，都是紧急情况下避险用的。这两种形式的避险门上都挂着荧光的数字，是为紧急进出口的序列。现在它们就成了唯一可以看出距离变化的数字化的明确显示了。从一个荧光数字驶向另一个荧光数字，这算是终于找到了一点点依托，一点点数字化的依托；数着它们五百米或者八百米一个，一直数到二十几个的时候，才终于冲出了隧道……不过隧道和隧道之间的间隔往往不大，马上前面的限速标志和导航里的警告就同时警告，前面有隧道全长十一公里，需要降速到七十了，需要开启大灯了。实际上跑在这条高速上的车辆大多是一直开着灯的，隧道中没有昼夜之分，白昼亦如夜。

不过，这样穿行在崇山峻岭的肚腹之中的神奇经历，想一想也是非常难得的。它既赖于现代开凿技术的日臻进步，也赖于建设者的设计与施工的高超；而在大地上的一切自然物几乎都被人类征用的时代里，太行山作为最高耸的自然地貌的未经大规模破坏，也是今天这样的穿行得以实现的重要条件。人类开山取石、开山去矿的能力和范围还都在一定的范围内，还没有将整个太行山都做了“愚公移山”式的处理。在汽车时代，开车在路上已经是生活中乃至人生中的重要内容，有机会走上G2516这样堪称神奇的穿山之路，本身就已经是难得的人生体验。它是并非旅游点的旅游点，百公里的距离、几个小时的行程之中，需要系好安全带正视前方，全神贯注，不仅不可超速，更不能有幅度大一点的左右晃动，几乎是一种只能走在固定的轨道上的考试，甚至电子游戏——不过这样的游戏里只有一条命，不能失败，只能成功。这种完全不期然的险境，当然近乎百分之百的都是有惊无险；只要规范驾驶，每一辆车都能快速准确地穿过崇山峻岭。这个快速是相对于普通公路、相对于古人的太行八陉而言；比之既往的人类经验，我们在失去步行的古老体验的同时，也同时又多了一种古人完全无法想象的神奇方式。

终于不再有这么多深长的隧道之后，高速公路也就已经钻过了太行山。开始在黄土高原地貌上奔驰了。山西盆地的雾霾含糊不清地笼罩着直立性很好的起伏错落的黄土断层。持续下坡让车速不知不觉就已经超过了限制，刹车成了最经常的动作。到了盆地深处，到了汾河岸上的时候，雾霾就更深重了。

此行的目的地的平遥，正在这样深重的雾霾里。在这样的雾霾里，要穿过沿途陈旧而破败的现代建筑，抵达古代曾经辉煌、现在也依旧是实用与审美得兼的完整城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