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每天用电0.1度
梁东方
住在城市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关心过每天用多少度电的问题。
记得有一年回到狼牙山下去看望当时已经九十多岁的姥姥,正赶上电工来收电费,她和舅舅那一个月的用电量是两度。姥姥颤颤巍巍地从斜襟上衣的侧面伸手到衣服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来,一层层打开,点出里面一些磨损严重的毛票和钢镚……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山里人何以要时时关切用电量,为什么没事不开灯——那时候灯是唯一的用电器。迟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才有了电的小山村,在经过最初的灯光照彻亘古以来都是漆黑的夜晚的狂喜之后,很快就陷入了这样家家户户都非常一致的节约用电的高度自觉中。
不单是他们知道节省能源,也更是因为他们实在没有任何别的经济来源:推着独轮小车走上一天山路去赶集卖柿子,好不容易卖掉一个柿子也不过是三两分钱。所以每一分现钱都是金贵的,即便是在用电这样的问题上也绝对不肯“浪费”,老人们教导后辈儿的话是现成的:这才有了电几天啊,一辈儿一辈儿的人没有电不也都过来了!
不期然之间,自己现在住在郊外的家里,很自然地也进入了那样一种“省电”的状态,甚至连灯也是不用的,唯一耗电的就是笔记本电脑,也就是像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所用的电。每天走到电表前面都可以清晰地看到红色的数字醒目地显示:用电量是0.1度。
我在郊外的家过的完全是顺乎自然光线的生活。早晨天要亮的时候便起床,晚上天要黑了便开始准备睡觉。没有任何电器:没有冰箱彩电空调热水器,没有需要用电的厨具,没有电蚊香,没有需要一直开着制氧机的插电金鱼缸;有灯泡但是从来不使用,很有必要的时候宁肯用一下光亮有限的蜡烛……如果说作为一个现代人能不能完全离开电生活,我在郊外的家里的实践证明不能,因为还要用电脑,还得给手机充电。除此之外,倒还是可以的。
这并非为了省电而省电,而仅仅是因为不需要电。人们很多貌似没有电不行的生活方式其实都是可以没有电的。电不过是给人类提供方便之上的方便而已,副作用主要倒不是什么电的辐射,而是电在相当程度上成为我们不顺乎自然的生活的借口甚至障碍。
大范围高强度地用电,应该是生产场合、办公场合、公共场合、餐饮场合、娱乐场合的状态吧,在我们居住的家里,还是应该尽量保持用电的绿色标准:非为必须即行关闭。
电所造成的光污染不仅伤害人的眼睛,还会打乱人的作息,使人昼夜颠倒,无法因为身体的自我调节自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谓亮如白昼大多数时候都并非必须,在夜里即使需要用电,往往只局限在局部和亮度不必太高的程度上即可,被过分的灯光照亮的全部屋中景象,会让人因为失去了夜幕降临的安详而不适,日积月累的话,身心紊乱也就是迟早的事了。
事实上,窗外的月光星光在夜里提供的“照明”已经足够用。在它们似有若无的光芒下,屋子里的什么东西都有一个轮廓,都有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清晰的存在。渐渐地,它们在夜色里的普遍安谧,也就将人带入了安谧之境。
在不用电的夜晚,不管是那些月光如水水如天的日子,还是所谓漆黑不见五指的日子,不论是月圆还是月如钩,不论是星光灿烂还是月明星稀,都约略可以让人体会到古人所云之床前明月光、天阶月色凉如水、露似真珠月似弓之类的妙意。
自然的光影和自然的黑暗,在夜色里以默然的方式做无边无际的扩散,让世界之广阔和宇宙之浩渺都在不被人类打扰的夜色里来到你的眼前,来到你的神思之中,容你乘上梦的翅膀飞升起来,去过另外一种不同于白天却也充分美好的别样生活。
夜不仅像童年一样美好,而且没有了童年的恐惧,剩下的只有坦荡与从容,只有悠然于现实与梦之间的自由和随性。夜色可以让人脱离开光线充足状态下的人生的一览无余,而重新找到了进入到别样时光的出发点。没有电灯光的夜色里,让人找回了本已失去的一部分生活、一部分人生、一部分自己。
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在没有电的古代,人们尽管没有现代人的诸多璀璨繁华,没有现代人在任何时间里做任何事的空前可能性,但是付出这些缩小了可能性的代价获得那样的夜色观感和身心享受也是值得的。他们在更完整的意义上终生都顺乎天地自然,少有生物钟普遍紊乱以后的身心邪佞……
当然作为现代人的优势是既可以享受现代人普遍拥有的用电的自由,也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用实际行动追怀古人的生活状态;比如我现在这样住到郊外的家里来的状态。
时间不再是煎熬而都是享受,这是我住在郊外的家里的一个最重要的感受。而究其原因,尽量不用电,大概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条。不用电不仅没有带来寂寞难耐,而且还让内心无限丰富,让想象插上了翅膀,让睡眠沉静酣畅,让本来是人生之内应该有的夜色里的深邃,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心之中。
这样看来,我大约是直接可以住到深山里去了,不管是修行的庙宇里还是隐居的茅舍,都已经障碍甚少。当然,对键盘和电脑的依赖还是必须的。改用纸笔?抑或是干脆放弃记录、描绘和表达,而与万物一样顺乎沉默的万古,不作一声!
这中间可能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不是要刻意达到什么目的,只顺乎内心中自然的指向与皈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