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一把古代的椅子

梁东方

在大地上骑车漫行,吹着田野上的风。这麦收时节的早晨,并不像在屋子里想象的那么热。甚至在户外你会很自然地忘记还有热这么一回事儿。

在广袤的麦地深处,在金黄的麦子或者麦茬的边界上看见隆起的翘角飞檐,还是能有思古之幽情弥漫。尽管那通常都是庙宇或者纪念堂,现代人的居所只重实用,已经再少那样审美的仪式性。

大约是受了这种情绪的影响,回程的时候路过一个村外的菜市场,买了一个老西葫芦,准备回家包饺子,买完了一抬头,看见卖菜的坐的椅子居然是一把连环画里见过的古代格式的椅子。便很自然地说了句椅子很好看啊的话。

他见我赞叹,便一定要卖给我。

我说自行车带不了,他就把价格从十块降低到了五块。这就让你不好意思不买了。

果然,在把椅子放到自行车后架上去的过程中,是费了一番周折的,好在最后找到了一个不影响骑车的姿势:让椅子脸向前坐在后架上,像是带着一个坐着的人似的就正好。

带着椅子往回走,在这麦收时节的山前平原上,到处都是金黄的麦子、忙碌的轰鸣,以及任谁都不以为意的灼热阳光;这一天,一块钱买一个缸炉烧饼,一块九买了一个老西葫芦,五块钱买了一张古代的椅子。这种不成比例的花费,却无一不是自己喜欢的,是当下需要的。买烧饼是因为饿了,买西葫芦是因为要包饺子,而买椅子也不是为了什么收藏,而是为了追怀一下刚刚在广袤的麦田里遥望翘脚飞檐的时候的既往生活。

旧物就是时光机,可以凝视着它们重回天人合一的过去。这把椅子就诞生在这山前平原的土地上,由它还原出来的既往的生活,就曾经在这片脚下的土地上真实地展开。那时候麦田也像现在这样广袤,那时候西山还没有被开矿弄得千疮百孔,那时候人们匍匐在四季的秩序里俯仰天地……

所谓古代的椅子,制造时代未必是古代,甚至很可能不是古代,但是椅子的格式是古代格式无疑。判断其制造年代,大约应该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因为后来即便是民间再做椅子也不会用这样的格式,后代只讲实用的椅子远比这样的椅子制作要简单得多,而且最后一代会制作此类家具的木匠退出历史舞台之后,这种手艺也就在实际生活中失传了。

仔细看,椅子的四条腿是两根各自完整的木头揉制而成,还有环形的椅子圈、弓形的椅子背,都是符合人体力学的形状,需要的工夫就更大了。为了保持平衡,椅子圈儿后仰出去很多。那是一个室内空间不必过细权衡的时代,家具的制作原则是结实和耐用,是平衡和美观,很少有对于空间大小的考虑。

椅子是纯手工制作,关键部位的几个铆钉也都并非商品,而是粗铁丝,甚至也不是均匀粗细的商品铁丝,而是在铁匠铺现场打出来的铁条,粗细不一,表面也不够光滑;它们被镶嵌进木头里去以后,形成了稳定结构,多年过去以后,除了颜色上能判断出当年的存在之外,已经与整个椅子浑然一体。

椅子的两条腿之间的撑子是窗棂的格式,不仅结实而且美观,是对当年屋子里的窗棂的一种致敬,可以形成一种有趣的互文关系,属于一种实用之外的讲究。这就是民间没有余力雕梁画栋的时候的一种力所能及的装饰。

与很舒展的椅子圈比起来,椅子面并不宽,是窄长的一条。那时候少有肥胖者,这窄长的一条也已经足够绝大多数人使用;如果是专门做给某一家的话,就更可以根据其现有人口的胖瘦来进行取舍了。

与之相应的,椅子圈的开口也不大,过胖的人恐怕是坐不进去的。

在那个时代,应该也可以在市场上买到成品椅子了。成品椅子的尺寸或许会比这要宽泛一些,以适应更多的人。

尽管市场上有,但是那要花钱买。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钱,也就会尽量缩减花钱的事项。为了满足一般性的凳子之上的稍高级一点的坐物需求,就请木匠给自己家里打椅子吧。所谓打椅子就是现场制作椅子,一般是带着家伙什到主家家中,用主家的木头材料,在主家自始至终的介入状态里制作完成。

当然,人家里肯做这样的椅子,一定是新婚之喜,或者是乔迁之喜的时候的隆重之需,也是要下一番决心的。

这把椅子,每一个部件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不能完全一模一样地复制的,是标准的人类手工时代的遗存。

买回这把椅子来不为了收藏,也不为坐,不为用,甚至也不为摆设,只是放在那里可供想象:观察前人的劳动智慧,知道前人生活场景展开的时候的物象要素;凝视这把椅子,就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留住时间,可以以之为起点,向前此的时间之流进行有根据的怀想。这时候的椅子,已经是战胜时间的“生活在别处”的一种神奇装备,无用之用,正在于这样的用。

人事已虚妄,空余物为凭。这是人类的宿命,一切的爱恨情仇,一切的梦想追求,一切的不舍依恋,最终只能落实到可以相对永生的物上,包括物在内的图像上。人生当时的真切、的主调、的轰轰烈烈、的寂寞惆怅,皆成风矣。

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一切收藏的底色都是哀伤,其言不谬;因为追怀的平静里,最终隐着人对时间的无奈,所有的收藏和旧物凝望也不过是试图让时间暂留,使思想多一个可以深入的维度、使现世的情感多一个寄托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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