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右岸的森林
梁东方
华北平原上早已经没有标准意义上的森林,所谓森林,也就是一片树站在一起的地方,只能是苗圃了。
至于那些公园绿地意义上的“一片树站在一起的地方”,因为建设得过于横平竖直,而且道路硬化,树种单一,没有自然状态的森林里的倾斜甚至落叶,就也将森林的诸多原始要素都遮蔽掉了。所有的树都像是被严格管束着的孩子,失去了活泼生动的意态。
高低错落树种多样枝杈参差姿态各异多有倾斜且茅草丛生道路逶迤的原生态意义上的森林,只有南方,只有东北的高山上或可一见了。桉说滹沱河这样一条大河,河里虽然早就没有了水,但是河边的沙地种植和生长树木还是比较适宜的。抗旱抗沙的洋槐之外,本土的杨树榆树柳树泡桐树的生长也都泼辣顽强,何以多少年下来就不能形成一片有效的森林?
固然作为经济林,河边的人们更愿意种植桃树杏树和梨树,但是果树多了,价格上不去,很多时候还不如普通林木。这样一来就会出现轮作的砍伐,就会让所有的树都不大能长大。“森林”作为森林的恒久性很难被重视,河边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树行子。
况且,整个滹沱河沿岸的绿地改造都在进行,那些征地以后规划出来的整整齐齐的外地树种,树干一米以下一律刷白,不枝不蔓,株距行距绝对相等的站在一起的树,规模越来越大,已经将自然的苗圃——很有意思,对比之下,连苗圃也被归入“自然”之列了——已经将自然的苗圃原来的领地挤占得越来越少。
幸运的是,我走上这条小路发现这些处于自然状态的苗圃森林的时候,它们还没有被清除净尽,还有相当一段是河边森林的原始模样。走进这样树冠几乎在头顶上合拢的林地里,不无坎坷的土路上茅草杂生,灌木乔木之间的界限模糊,交叉缠绕,有些倾斜的树干、歪倒的树干也还是保持着自己当初倾斜与歪倒下来的模样。鸟儿站到它们横过来的树干上的时候,似乎容易一些;它们在熟练地从树干树枝之间飞掠而去又飞掠而至之间,也就很愿意站到那样的位置上去了。不管麻雀还是喜鹊,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了自己原来的家的感觉。
我几乎有点贪婪地慢慢地走在这森林中,贪婪的表现就是慢。用慢来表示贪婪,是在这仅有的森林中的特殊表现。因为从脚下的坎坷到周遭的枝杈纵横,以及头顶的遮天蔽日之间,虽然是冬天也能感到树木密集所营造出来的那种负氧离子聚集的好氛围。森林里的呼吸就是要比干巴巴的大地上要好,要湿润,要有洇洇然的妙感。
走在林子里,没有太多规律可循的树干树枝纵横的影子,在你每一个视野都不能穷尽的情势下,所营造出来的那种适度的敏感,使人总是很警醒。这样的警醒自然有恐惧的成分,但是显然比完全负面的恐惧要来得有意思:用眼角的余光和一次次的回头来观察、探寻高树或者矮草中的某个晃动的细节,很快就成为一件饶有趣味的妙事,因为每次这样风吹草动所引起的瞩目,其结果都不过是长时间不在森林中的人因为陌生而来的隔膜,还有因为发现了自己的隔膜之后的惊喜。
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在森林中行走的经历了,这一次偶然走进这样硕果仅存的森林里来,现场的诸多氛围感受让人一下回忆起了既往几乎所有置身森林的经验。人在密集的树木之间,在树林中的寂静和树林中只属于自然的天籁之声中的漫步,是我们在这个得天独厚的星球上的诸多享受中至关重要的一种,与徜徉草原遥望大海攀登高山徒步丘陵一样的美妙享受与环境权利。缺失了这一块人生实际上就已经残缺,尽管平时可能无感,但是只要这样重新置身森林的时候就会明确地意识到。
这让人很是感慨。它不是森林,也一向被追逐景点的人们一略而过,即使看见了也不以为然,但是却有着任何人工的景点都永远无法给予人类的纷繁而丰富的细节,和无边的慰藉。它的树冠上的光明和树枝树杈之间的天光云影,甚至它树冠树干之下所形成的阴翳,都有可以使人流连忘返的无穷意态。
唯愿这片偶然存在下来的森林,被高速公路和人工绿地包围分隔出来的这一片森林,能保留得长一些,可以容人再来几次。最好能在春天秋冬各个季节、风霜雨雪各种情境中,都再来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