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五月八日的骑行与同下庙会

梁东方

临近滹沱河的时候，中午的大地上，两排大杨树夹路的林荫道下，没有一辆车，也没有行人。远远地就看见路面上好像有两个突出物。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两个在地里干活的女人，各自都支着一条腿，正躺在路面儿上午睡。

风吹动着杨树，叶儿一个劲儿的在动。路上还是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这些树叶的声音，哗啦啦的响啊响。中午的大地好安静，好安静。她们在大地上劳动的汗水随着这样的哗哗啦啦的清风已经散去，贴着大地的安眠正在修复她们疲惫了却也不无幸福的身心。

及至继续向前走，走到滹沱河河道中间才明白她们何以那样心安理得地在公路上午睡：河道中间的路已经被截断了，前面的车过不来，后面的车也过不去。所有还在这条路上走的人，都是外人，都是不知底细的人。比如我，和我身后骑着电动车一闪而过，超过我的女子。

但是马上她的电动车就在前面遇到了严重的障碍，一道有意堆积起来的土坎拦住了去路。走过去帮她抬了一下电动车，她道了谢下坡去了。但是远远地停住，对后面的我喊不要过来了，过不去。

刚才她说的是正定话，一看我说普通话便立刻改口成了普通话。她戴着口罩，说话和动作都挺紧张。因为隔着巨大的沟壑，对面有三个男子开车过来，蹲在那里，正看着深深的沟壑和沟壑对面的我们。而在这一侧，我正骑车过来，似乎对她形成了某种包抄之势。好在交流可以在相当程度上冲淡这种陌生的紧张。

她戴着口罩的面庞是饱满的，一双眼睛是明亮的。在咨询了究竟哪里可以过河以后，便骑着电动车上坡去了，走到刚才过来的那道坎的地方，又被堵住了。她几次努力试图通过都没有成功，我正准备走上去，上到这近百米的坡顶上去帮忙，她却终于过去了。

这是5月8日的大地上的中午，阳光收敛了起来，外面还是阴阴的，但是并不冷。开始灼人的阳光又没有了，很舒适，天空和大地好像在一起回味刚刚过去的春天，把已经迈入夏天的脚步又缩了回来。午睡的劳动者和不得不去绕行的行路者，是整个大地上人类活动的主角，也更是人类还依偎在这个大环境中的久远姿态。

沿着新修的滹沱河北岸公路向西，一直过了正定到了灵寿地界。公路在过去滹沱河的的沙滩上倔强地延伸，因为两边没有任何建筑，所以显得非常宽阔，很有点沙漠公路的意思。千百年来，这里都是农耕之中适宜种植西瓜花生等沙地蔬菜瓜果品种的地方。土壤虽然沙化，但是并不缺水，所以条件一向比沙漠好得多。即便是滹沱河断流以后，这里的地下水水位也没有像平原上别的地方那样枯竭。

道路还在延伸，也还在修建。因为施工机械密集地在面前展开，所以只能离开大路。顺着高高的土坎，到了有药神庙的那个村子，同下。

同下正在过庙会，药神庙旁边很多卖纸钱的，算卦的。仔细看，这里还多了一通本村的烈士纪念碑。上面逐一记录着本村在战争中牺牲的人，基本上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都出生在1926年左右，都牺牲在1946年左右。难得的是，每个人牺牲的日子和地点都很清楚。这让人想起了德国乡间的那种本村牺牲者纪念碑。他们的纪念碑是将战争双方的名字都写上的，即便不写名字也会写：纪念所有牺牲者。

本村在这一方的部队里的牺牲者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对方部队里的牺牲者。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消灭的对方军队要远远多于本方。那时候，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这种情况并非只有同下才有，而几乎遍布平原上所有的村庄，遍布大地上所有的那一代人。

街道上的摊位卖的都是便宜货，有的摊位连内衣类的都是一堆一堆的没有包装。这样的庙会上是当地经济文化和人们普遍生活状态的最真实的表现，庙会上的每个人，不管是买的卖的还是看的，都是当地现实生态中的真实表现。

虽然已经度过了温饱阶段，但是吃喝拉撒用普遍还是以便宜为习惯性的标准；衣服鞋帽往往在摊位醒目处挂着一律多少多少钱的便宜价格，而吆喝的摊贩也都口口声声说原价多少，现价多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一种不知道放了什么而呈鲜艳的明黄色的爆玉米花成了人们买的最多的商品，很多逛街的人都人手一袋，而且很多摊位的摊主也去买一袋来放在自己的面前，一边吆喝着卖货一边随手抓上几个吃。

因为刚刚过了中午，所以在人流之中经常可以看到走路一溜歪斜，说话大舌头的人在路上晃荡。在庙会上喝醉，是一些人、甚至已经不是很年轻的一些人的一种惯例。这样接着逛的时候就显得很有份儿，很颐指气使。当然也是因为这样喝醉了一次，就是人生进入狂欢一次，是一种借着酒进行的无障碍的表达，尽管表达出来的也都还是混乱无序，是基本本能范畴的东西。

穿过庙会，重新回到抽穗的麦子正簇拥着铺满整个大地的田野上；杨树夹道的小路笔直地穿过村庄，穿过麦田，穿过菜地，穿过万木葱茏的五月，穿过轻风长吹的五月。山前平原上的人们世世代代栖息着的这块土地上，正有蓬勃的生机，无尽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