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笔记:木渎山塘街上的雨与夜
梁东方
在旅游产业化的大潮之中,全国上下涌现出了大量的古镇。在历史上的毁坏,甚至就是去之不远的最近的毁坏之后,又是大兴土木的重建,甚至拆了真的建假的,这种不无诡异的现象即使一直被诟病,却也一直在上演。
所以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古镇如果没有门票或者可以作为公园走走看看,如果收费的话,实际上也就没有太大必要进去了,因为大同小异,基本上都一样。
这样的情形,即使在较早开发古镇旅游的苏州,也难免其俗,大多都是那种在其他古镇都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的小吃一条街、购物一条街的复古形式的商业化模式。点缀其中的祠堂庙宇算是对于这里真实的古老的一种证明,证明与北方完全凭空制造出来的伪古镇是有区别的。
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即便是有历史的真的古镇,而不是新造的“古镇”,甚至还有诸多遗迹可以证明历史的确凿证据,但是因为外在环境已经改变,小的视野里还可以怀古,大的环境已然面目全非,所以这样真的古镇依然让人觉着不无单薄。
然而这倒也不能排斥某些小场景,类似舞台,类似绘画作品的小角度上的某些局部上的美,甚至是美不胜收。
在这个冬天里冷雨淅淅沥沥一直在下的早晨,在木渎山塘街上,在距离御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标准的江南拱桥。从拱桥上回望,从拱桥上俯瞰木渎冬日里的山塘街,仿佛是在古代的一种无人机悬空以后的视角,视角之下:小雨一直下个不停的山塘街,竟也有一种从另外几个季节里绵延过来的某种堪称婆娑的美。
家家户户店铺前的寥落并没有让老板们气馁,他们矢志不渝地叫卖和热气腾腾的食品偶尔迎来一个光顾者,便会殷勤有加地招呼着,絮絮叨叨地讲说着,做成哪怕只有几块钱的小生意。
在他们头顶上,路边的树木,细密的树枝上虽然大多都已经没有了叶子,只有零星的牢固者还在雨中坚持,但是满满地挂着雨珠,每个雨珠都在晶莹地闪光,比树叶和果实都更招人眼目,也不逊于一年之中其他时间段里曾经的丰富葳蕤。
据说木渎的山塘街比苏州的山塘街还要古老,现在两条山塘街虽然都作为各自古镇的招牌,但是也都已经失去了古代经济发展导致的自然繁荣的脉络。现在这种被观光的处境之下,它们最大的价值大约就是这种空间结构上的被保护,从此应该没有了被房地产在一夜之间铲除之虞。尽管,一墙之隔的房地产开发已经将大型机械的轰鸣直接顶在了腰上。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木渎以及很多古镇才有了格外的价值。以至于在这下了一天以后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的雨夜里,我们还是要到山塘街及其周围的路上走一走,看一看。
夜雨中的山塘街上,一片清凉;清凉而不是清冷,没有寒气,不用戴帽子。雨似有若无,不打伞也可以,打伞就可以避免长时间在外面行走而逐渐被积累的细细雨丝淋湿。
街上很安静,偶尔有汽车驶过,驶过以后愈发安静。
木渎的气质和江南这一带离开城市以后的乡间是很相近的:和缓不急,清凉不躁,时间好像已经进入了永恒状态的沉静。人们总是有时间有耐心做任何一件事情,或者说事情不论大小,都容得下人认真对待。
曾经无意中看见一个拾荒的老人,自己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四致周到,手里的每个纸袋、塑料袋都整理好、折叠好,有层次、有秩序地装入一个大袋子中。然后再仔细地将刚才做这一番整理的亭子中长椅上的污渍拭去。他的从容与耐心,他的基于自视有价值而来的有条不紊,都让人惊叹。
在夜雨之中,在游客尽去寂寞重来的街上,一个老人用外放的放音机高声地放着音乐,他时时地调谐,换成另外的声音,另外的声音也还是很响亮。高声显然是为了驱散寂寞,却又使寂寞更其寂寞;努力想喧嚣一下的时候,反而怎么也没有了喧嚣的效果。
寂寞的人站在自家店门口,抱着肩膀默默地看着雨,看着在雨中偶尔经过的人。
民宿的服务人员低声说话,是一种以自己的安静让顾客也安静的教养、习惯,也像是为了与外面的沉寂的环境相一致。
在屋子里,可以隐约听到窗外的雨声,雨打到自己的窗户和隔壁的屋顶上的细细的声响。正好伴眠。
苏州的、木渎的安静寂寞的夜晚,下雨的夜晚,深冬里的雨不带任何冬天的意思,而依旧像是深秋的时候。
在这里,终于可以静下来了,可以安然地面对世界,面对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