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D6732上拉着队伍去“旅游”的直销者
梁东方
头发已经不足以遮挡秃顶,但还是顽强地留着头发,因为她是女人,当然也仅仅是这一点还能证明她是女人了吧。
从一上车开始,她就在车厢那头的走廊上一边向这边走一边旁若无人地高声叫喊着说话,滔滔不绝如江河之水——这样说实际上已经极大地亵渎了那自然界的江河,即便是被污染的江河也还是比她的滔滔不绝要干净、要宜人。
李姐你几点到的?你到的早,你最准时,你最厉害!张姐王姐你俩是一起来的吧?有伴儿最好,互相照应,看着东西,那叫周全,哈哈哈……陈姐你在这儿呢!你叫我好找啊,这都是咱们的座儿吗,这个不是啊,没事让他跟咱们换换,咱们姐妹坐在一起多热闹,哈哈哈……马姐你放心我已经跟他们说了给你留着前面的位置,保证不让你晕车,晕车也不怕吃上点咱们的药,马上就好,谁让咱们有药呢!哈哈哈!刘姐你不应该啊,不应该穿这么厚,哦哦,你是有经验,知道这火车上冷啊,外头都他妈的40度了,里面只有外头的一半,不冷那才怪了呢!冷也不怕,谁让咱们有药呢,吃上一片立刻就不冷了,你说是不是,哈哈哈哈……
上车的乘客这时候基本上都已经坐定了,几乎没有人说话,大都戴上了耳机,看着自己的手机。但还是无法屏蔽掉她的高音,她的高音从车厢那头过来再从车厢这头传到车厢那头去,经久不息,完全没有随着火车安静地启动而停下来的意思。
她在公共场合的这种肆无忌惮之状,完全像是在自己的专列上,或者自己家炕头上的表现;而其实真正在自己的私人环境里,她倒未必会一定如此了。正因为是在公共场合,所以她就格外嚣张。这叫活得精彩,精彩不精彩就看能让别人听见的声音高不高了。
而实际上她是在率领着一群年龄相仿的大妈们去开会,开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卖药。这个药,据说任何癌症半年时间就好,总共花费6000多块钱。其他的一切病症,什么糖尿病脑血栓风湿腰椎颈椎等等,包括感冒拉稀便秘没有胃口过敏长疙瘩出疹子耳聋眼瞎,都不在话下;信不信由你,信了你的病就好了,不信当然好不了了。她用沙哑的嗓子向认识不认识的人们讲说着这一切,吼吼的,唾沫横飞的。她的理论和实例结合的现身说法之中,不断地掺杂进去跑了题的家常唠嗑,从家里让狗叫自己起床,到自己爸爸是搞环保的科学家,80多了还在带研究生,再到自己爸爸的爸爸也就是自己的爷爷是老北京,是当年从深县走出去的老革命,胜利后落户北京;母亲是从深县考大学到北京的。我在北京长大,八岁回到深县,我在深县三年,我会说深县话,深县穷啊,什么?现在不穷了,不穷也还是穷啊!三年后来我才跟着我爸爸到石家庄……
她貌似什么都说,都在向着整个车厢广播,但是稍微注意一下就会明白,她所说的,都是其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事。
终于,她率领的学员里有一个老姐姐不甘示弱了,说自己也是北京人。自己母亲1960年把位于通州的一个四合院160块钱给卖了,要是不卖现在怎么也值1600万!另一个马上附和说,得一亿六千万!
这个天文数字在无人附和的情况下,让车厢里暂时安静了一下,周围每一个戴着耳机看着自己的手机的乘客,几乎都已经开始默默地为终于迎来的安静而庆幸了。
但是那个带队直销的大妈却又开辟了新的战场,和邻座的一个陌生男人大谈特谈矿区的区长谁谁谁,而那个矿区来的人显然也是知道点实情,就说是矿区医院的院长。她也就马上改口,说是是、院长院长。然后开始历数院长家的孩子的名字,老大叫什么,老二叫什么,老三叫什么,老四叫什么,老五叫什么,最后才说,院长是我表叔,退居二线还享受厅级待遇呢。我表叔以前不信我们这个药,中风以后吃了一星期就好了,跟没事人一样了,所以一下就信了。咱俩加个微信吧,你没有微信?不会用?来我教给你,没有微信落后了啊,现在什么不靠微信?什么,不加,好不加也没有关系。这东西就是个缘分,你看看我们这么多老姐姐哪一个不是先吃了药,的确有了疗效才参加活动的!我们今天去盘锦,盘锦回来去呼和浩特,呼和浩特回来去黄骅,哈哈哈,忙得很啊……
在京广线上跑的这趟动车,速度一点也不比普通线路上跑的火车快,几乎逢站必停,但是因为座位格式是与高铁列车一样的,而价格又比高铁便宜了很多,更关键的这是仅有的几趟比较接近直线地直接开往唐山秦皇岛的列车,所以总是满员,而且有不少无座者,只能这里那里地站着。
在这趟时代的列车上,她近于广播喇叭的电量充沛的现身说法在一拨拨的乘客上下过程中,始终保持着自己声嘶力竭的传播力。将围绕着那个药与她们为了那个药而去开会的兴奋扩散到每一个乘客的脑子里,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她就这样顽固地传播着,以一种疯癫却同时自我感觉良好的状态,做着不遗余力的表演。
她们在保定下车,下车以后将集体乘坐大巴前往东北盘锦,去那里进行洗脑和销售。为了在即将启程的大巴上预定前面的六个座位,她打了无数个电话,来回说了无数遍;她的这种直接关怀让她率领的老姐姐们的队伍愈发对她满意有加;值得提出的是,这些老姐姐们对她在公共场合的持续的高声大嗓,始终都没有任何人表示出哪怕丝毫的微词……
她在自己制造的热烈的高声里率领着她的老姐姐们一下车,车厢里就像是滔天巨浪戛然而止的大海,静得很让人不适应;连这慢吞吞的动车好像速度也突然快了起来,它终于甩掉了那高声叫喊了一路的领队以及那些沉重的老姐姐们,它将不必绕行北京,直接走直线前往其实一点也不遥远的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