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巷笛声
黄昏即将来临,游人尽去。新场的老街上恢复了宁静,那是从唐宋迄今,从来都未真正被改变过的宁静。
在河边廊桥下挂着的一个鸟笼里站着的八哥突然开口说:你好!你好!
声音清脆,一如生人。因为完全没有预兆,所以让人不免一惊,随后便是一笑,饶有兴味地和它讲起了话,想再把它那不可思议的婉转喉咙逗引着打开。然而八哥见好就收,怎么也不再吭声了,只是蹦跳着在笼子里换了几次位置了,好像在居高临下地窃笑:自己两个字,就引来了人的这么多字。
屋子里的主人听到外面有声音,开了矮矮的门出来,欣慰地点了点头,脸上是看到有人在夸奖自己家的孩子的那种满足的光辉。
在过了河向南,临街没有开辟那么多店铺的地段,家家户户都还住着人。正常起居的巷子里,黄昏的气氛开始明确地出现。没有一丝雾霾的天空将丰富细致的光影变化按部就班地投射到天空大地和屋檐街角上,它们每天重复,却每天都迥然不同一般让人百看不厌。人们正常走着路,正常回着家,正常地在临街的门里坐着,但是所有的人都陷入一种因为感受到了光阴快速转移而来的,生命进行曲一般的愉悦里。
背着大书包的孩子,坐着择菜的大妈,弓着腰淘米的老人,骑着电动车在崎岖不平的石板街上一路颠簸着前进的汉子,大家都点缀在老街深处的这种愉悦陶然的气氛里,既是气氛形成的绝对有机组成部分,又像是镶嵌到了这种气氛里的古镇特色。
走进这样的气氛里,走着长长的古街。河有多长街有多长,没有了游人的古街就显得更长更长。南山寺耀眼的黄墙里巨大的银杏树在高空中的树枝树杈的存在,都已经像是远在地平线上的旗帜。老街上竟然有了一种从历史深处而来的空旷之感,好像正是为了配合你的这种奇异的感觉,不知道哪一户人家的矮矮的青瓦屋檐下开着的门里,黑洞洞的门里,传出了悠扬的笛声。
笛子的现场演奏和音响设备里的播放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再高明的音响设备再多的喇叭也不能真正模拟出这样在现实环境里的音乐的自然流淌。
笛声泻地而出,分明是从黑洞洞的门里飘出来的,也更像是直接穿破了长长的倾斜瓦顶直接到了空中的。笛子这种简单的乐器的响遏行云的力量,在这样寂静的古镇老街的黄昏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得其所哉。让人突然明白,乐器的发明与演奏首先是环境本身的产物,而反过来它们也只有在诞生了自己的那个环境里才最有表现力,才最美。任何拿到剧场和演出舞台上的乐器实际上已经变了调,已经不再是那乐器本身,因为不能将元初的环境一起带过去。而这元初的环境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古人生活境界,就是乡野之中和新场古镇这样的地方。
我已经回忆不起来那笛声到底确切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其实演奏的什么曲子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在那个环境里听到的这种隐于生活之中的笛声本身。任何艺术都只有这样在生活里自然呈现着的时候才最美;而我们正在全部失去的,恰恰并不是艺术而是这生活的环境。
这幽巷里的笛声,正如同西方人家阳台上的小提琴或者瞎子阿炳街头的二胡一样,因为携带着环境本身的氛围而让人震颤,让人铭记。虽然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到黑洞洞的门洞里那吹笛子的人,甚至也没有试图向那门里张望,但是这笛声本身就已经足够,足够穿透人心,足够让人神游于天外、无界于古今。
想象那吹笛子的人可能只是下了班回家,或者干完了活儿回来以后,在做饭吃饭之前之后的一段闲暇时光里习惯性地信手拿起了笛子。吹笛子要心情不错,至少是心情平静;而古镇人生活在这个小桥流水的环境里,心情怡然是绝大多数人的常态。所以这吹笛子的事,大约在黄昏里是可以常有的。
好空气好心情好笛声,这样的古镇生活状态在当今雾霾的乌烟瘴气笼罩下的神州大地上,实在是太过奢侈。莫名其妙的悖论已经形成,所谓发展的代价就是:任何人类的正常而美好的生活环境与生活状态,都将会成为奢侈品。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场古镇,新场古镇这个黄昏里的悠扬笛声,将具有载入史册的意味。
然而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载入史册,我们需要的,我们更需要的,是它的永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