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章云錦织豪情 呼唤醒蛰龙飞起（五）
从《沁园春·长沙》，到《读<封建论>呈郭老》，前文比较全面系统地记录解读了伟人毛泽东自创的五十四首诗词[1]，展示了“古今一人”在与中国现代革命史息息相关的雄奇生涯中是如何“抒慷慨，写鏖战，记长征”、吟解放、绘蓝图、议反修，“天障云锦，织出革命之豪情”的。
毛泽东其人其诗词是个研究不竭的领域，“毛泽东诗词选集”版本众多，最具权威性的可以说是毛泽东唯一一次参与审订编辑的“1963年12月版”的《毛主席诗词》，共收入诗词三十七首；到1966年5月第6次印刷时，累计印数已达400万册，而仅1967年一年，国家正规出版社就出版了此版本5700万册[2]。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后来为诸多另外的版本所选载的《八连颂》[3]，是毛泽东1963年8月1日晨所写，也可以但并未被作者收入自己审订编辑的诗词选集；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此篇属政治三字经或军队动员令，虽假音律，上口易诵，但与诗意诗境稍欠关联，所以没有被选中。可与这一解说印证说明的是，毛泽东在1965年7月21日写给陈毅的信中曾谦虚地写道：“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
毛泽东对自己诗词类作品有一个清醒客观的认识，赋诗填词时从不取轻率态度，即使那些被人指责为“毛病”之处，也多是“瑕不掩瑜”，甚至是“因变生辉”。最典型的就是被胡适诟病“出格”的<<蝶恋花·答李淑一》的韵脚，从“柳、九、有、酒、袖”一下子跳到“舞、虎”，再到“雨”，与词牌“正格”要求上下两阕八个韵脚须在同一韵部的规范来比，是有点乱，不太严谨；但意境到了，押韵就在其次，毛泽东曾反复推敲过，1958年12月在“作者自注”中说：“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这就是说，虽“破韵”了，但能很好地表情达意，也就不必削足适履了。更何况，宋朝柳永也有一首广为传唱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4]的“变格”体，上阕“细、际、里、意”与下阕“醉、味、悔、悴”的韵脚，不也是上、下两韵吗？
毛泽东一生创作的诗词数量不多，公开发表的仅几十首, 但这几十首就足以和历代大诗人、大词家比肩并立。可以说, 他的诗词不让先贤，雄视百代，是继唐诗李杜、宋词苏辛之后的中华诗词的又一座高峰。
从求学师范、投身革命到成为无产阶级革命领袖，毛泽东“自铸伟辞，自开奇响，吐纳宇宙之物象，开拓万古之心胸”，“以风华典雅的诗词语言，最为集中、强烈、优美、典型地表现出”“近现代中华民族在求解放、求富强的艰苦奋斗中锤炼出来的伟大的民族精神”，“诗人的诗魂，正是新中国的民族魂”。[5]请看：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沁园春·长沙》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沁园春·雪》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七律《长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清平乐·六盘山》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水调歌头·游泳》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七律 《和郭沫若同志》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七律《冬云》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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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的诗，抓住了那个时代痛苦的、无法平息的精神”；“读着毛泽东的诗词，中国人常会感到自己在精神上被提高到一个很高的境界。那种从百年屈辱中终于站起来了的解放感和尊严感，被诗人熔铸成了一个崇高纯净、伟美多娇的诗境，集中地凝聚了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毛泽东诗词中的许多名篇名句，已经成为了中华文化长河中的瑰宝和当代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警句格言。
蕴含在毛泽东诗词中的博大深远的领军情怀、超前大我的现代意识、奋发有为的昂扬精神，成为中华民族最宝贵的精神珍品，汇入了当代中国人的精神海洋之深处；“细检诗坛李杜，词苑苏辛佳什，未有此奇雄”。
略加比较，先看唐诗世界中两座并峙的高峰中的“诗圣”。
杜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创作了众多具有历史纪实性的诗篇，被誉为现实主义大师。他长期飘零在旅途中，历经饥寒困苦；背负着对于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沉重责任感，忠实地描绘出时代的风情面貌和自己内心的志向悲哀：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左丞丈十二韵》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春望》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登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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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的灾难、民众的痛苦，自身的不幸，融汇在杜甫所记的“诗史”中，忧国忧民成为他的诗的主旋律。不同于众多儒者尊崇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进退之道，杜甫是不管“穷”还是“达”，都是以天下为念。这种正对现实、关怀国家民众的胸怀，在古代是多么难能可贵啊！不过，虽然我们没有理由去苛责作为封建时代文人的杜甫的“忧国”中包含着“忠君”（“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的成分，但杜诗中的“以天下为念”还只是带着正义感和同情心、艺术地记载了当时的社会现实的“为念”，终究与毛泽东诗词中蕴含的奋发有为，率领社会精英“为天下人谋永福”而改造社会的革命领袖情怀有着较大的差距。品诗评诗，“诗言志”，“诗缘情”，诗的胸怀境界应是第一位的，艺术风格还在其次。
品赏一下被明朝著名学者胡应麟《诗薮》称为“精光万丈”，推为“古今七言律之冠”的杜甫的《登高》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诗写“悲秋”，前出秋凉之景，后应潦倒之情，季节之秋的“落木萧萧”和生命之叶凋落的暮景交相融合，无边无际，沉郁悲苍。“万里悲秋……”两句，“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6]，其凝练丰富复杂正是“艰难苦恨”百忧丛集的艺术体现。全诗“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实属罕见。杜甫此一倍受称颂的七律，若要同体式比较，可以找出毛泽东的《登庐山》诗，恰好也是登髙望远的七律：“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毛诗以景写意，虚实结合，动静相应，既写登高望远长江想象中的景致，也写极目远眺的情怀：云浮黄鹤，浪激白烟，神州一派生机勃勃，传说中“怡然自乐”的桃花源正在变为现实。全诗“平仄尤合”，遣词准确形象，对仗工稳流畅，想象奇特，气势汪洋，意蕴深远，从气韵技巧整体上看应该不逊于杜诗，各有所长。不过，单从思想境界来看，杜甫登高望江写的是个人的愁苦和晚秋的萧瑟，毛泽东庐山远视则是心雄万夫，环顾天下、描绘的是变幻的神州风云；毛诗的境界要高于杜诗。推开来看，毛泽东的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到韶山》“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送瘟神》“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等千古名句中所蕴含的无产阶级领袖所特有的胸怀境界的广度和高度，是杜甫、李白等为代表的古代诗人的诗中所缺乏、也是在彼时的历史环境下不可能企及的。
可以这样说：毛泽东的七律并不逊于一流唐诗，毛泽东的词作则超越了唐宋词。
李白和杜甫是中国古代两位最受尊崇的大诗人。杜甫的诗千锤百炼、苦心经营，可以为人典则。李白的诗天然涌发、飘逸而不可摹仿；他的《忆秦娥》曾被誉为“百代词曲之祖”。原词如下：“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是一首好词，上片叙春悲伤别，下片抒残照伤逝；结尾“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造成一种反思后的悲壮的历史消亡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道：“太白纯以气象胜”，“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评价之高，似乎无人可以企及。
不过，可以与李白此词一比高下的，是同一词牌的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毛词描画了红军长征中攻战娄山关的紧张激烈场景，上片写强烈的战斗气氛，下片抒艰辛豪迈之情。一场激战，血染山川，“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显得多么壮观深沉；映照着“真如铁”的“雄关漫道”又要“从头越”了，又是何等苍凉凝重！此八字完全可以说是“以气象胜”的绝佳收尾。两相比较，虽不能说毛泽东的诗歌才华胜过李白，但毛泽东的战争生命体验为李白所未有，同为《忆秦娥》词，从气韵意境、情感力度来看，毛泽东亲历战场赋词描绘而传达出的雄放阔大的意境中所透露出的苍凉凝重感，显然要胜过李白从旁观者的角度赋词抒发秦娥送别伤逝的思古之幽情中的悲伤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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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文未完，待续。）
注释：
[1]毛泽东诗词选版本众多，有的版本将他人所作《诉衷情》“业未就……忍将夙愿，付与东流？”等也误传为毛泽东诗词。本文选介的54首诗词靠谱，在中共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版、吴正裕主编的《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中的所刊诗词的目录中也能见到。
[2] “到1966年5月……”、“仅1967年……”: 数据引自《毛泽东诗词研究史》第83页、第16页，中国科学出版社2019年3月版。
[3]毛泽东的《八连颂》原章：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为人民，几十年。拒腐蚀，永不沾。因此叫，好八连。解放军，要学习。全军民，要自立。不怕压，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贼。奇儿女，如松柏。上参天，傲霜雪。纪律好，如坚壁。军事好，如霹雳。政治好，称第一。思想好，能分析。分析好，大有益。益在哪？团结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4]柳永的《蝶恋花》词：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5]“自铸伟辞……”此段引语，与再下段“读着毛泽东的诗词……”的引语，源自贺敬之先生在1996年8月16 日北京首届毛泽东诗词国际学术研讨会所致开幕词中的评价，载《毛泽东诗词研究》2012年第一期。“毛的诗，抓住了……”：引自英国菲利普·肖特的《毛泽东传》，2003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翻译出版。
[6]“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称：“此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