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土
风 土
因为出生在秦岭山里,而秦岭是天然的南北分界线,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或者说是兼有南北方人的特征,对人们常说的南北人区别没有很清晰的概念。经过一些年的走南走北,对南北方地理形势、气候物产的区别有了印象,对南北人的外表和方言的差别也很有体会。再见过一些人事,也感觉到南北人的区别不只是这些表象,思想骨子里也是有区别的。
一九九○年代初到广东的北方人,通常收看香港的几个电视台,像翡翠、本港,其中以英语广播为主的明珠台有一个很短的普通话新闻栏目,是南下北方人能看懂的也很感兴趣的。很多看惯了中央台的北方人想知道些香港的声音,喜欢看明珠台同时又有点歧视,认为一个堂堂的国际化城市的电视台,新闻里多是些“小事”,诸如小的车祸、火情、社情民意之类,觉得新闻就该是领导人的活动。而广东本地人就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新闻津津乐道,热烈议论。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南北方人思想里的差别,北方人关心政治,南方人关心市井生活。后来听到广东人谈百草,无论什么文化程度,都对百草的性征温热,利与不利某种体质,说得头头是道。他们也把很多植物加入到他们的汤中,即是广东人日常少不了的“靓汤”,哪种祛湿,哪种清热,哪种温补,都有讲究。他们可能不知道现在的领导是谁,但都懂些百草。而北方人是善于说政坛新闻的,从古到今,更有人能说出某某国家领导人生活的细节。说的和听的北方人此时会聚精会神,广东人听到这里,会打哈欠。
从广东到苏州,送行的广东人说送我“上江南”,对于出生在北方的我习惯于说“下江南”,一时间有点不适应。苏州的确是广东的北方。苏州地处东南,以秦岭淮河为界,是南方。也与中国历代统治中心在北方有关吧?“江南”早已是中国人文化心里的南方。“江南”的范围历来理解不一,但苏州无疑一直是最有代表性的“江南”核心。在苏州时间久了,感受到了更多的南北人思想上的区别。
到苏州是会听一听评弹和昆曲的。听多了发现评弹和昆曲的内涵与北方曲艺大有不同。传统长篇弹词《三笑》里唐伯虎痴情,赢得秋香三笑,终于点秋香,娶得九美。同为长篇评弹传统曲目《玉蜻蜓》,据说取材于苏州籍状元、明万历内阁首辅申时行的事迹,故事里尼姑庵偷情始有主角的出生,襁褓里婴儿和玉蜻蜓扇坠一同遗弃,被徐家领养,随后的中状元再到庵堂认母,复归原姓。这两个故事里虽也有伦理道德,却没有明显的道德说教,比如尼姑偷情在尼姑庵里,反而有违儒家纲常和佛教伦理。《三笑》里的唐伯虎除了有才气,似乎没一点规矩,更胜于六百多年后今天的纨绔,眼里只有美色,百无禁忌。
提到昆曲,很容易想起《牡丹亭》开篇的那一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一看开篇就知“满纸荒唐言”。因游园而惊梦,因梦合而寻梦,寻梦不得而死,因拾画招致魂游而幽媾,人鬼 情深进而复生。从头到尾只一个情字,不见文以载道的意思。
北方戏剧极少这样,秦腔《寒窑》里,少儿也能看出贫贱不移、爱情忠贞、勤劳勇敢的主题。《屠夫状元》里满是善良孝心和对忘恩负义的批判。京剧里也多见忠臣良将、仁义志士。总之,都明摆着儒家的教义。
中国的建筑历来讲规制,这种规制在北方建筑里随处可见。且不说故宫、颐和园和恭王府这样的官制建筑,民间大户如山西的乔家大院喜字形的格局,大院套小院,处处都能看到长幼有序和人生礼仪,河南的康百万庄园这样的富人宅邸,满院都是诗书传家、尊祖敬长气氛。
党家村是北方民居的代表,从村子里分布的众多普通的四合院里,看到的也是和豪门大户一样的儒家主题。北方宅子总会通过轴线对称、地势方位、空间尺寸把儒家精神投射出来。
苏州的园林似乎在突破规制,虽然园林的主人也多是儒家知识分子,但到得江南 灵秀之地,生活的艺术一下子成为中心。园林的布局能曲则曲,能幽则幽,即便不能也有巧匠使之曲和幽,有意在打破对称。在苏州的园林里除了少不了的诗书元素,有更多琴棋书画的位置。建筑除了实用功能,有很多奢侈的赏玩处,像是在宣誓“玩物丧志”。
北方人自古以来接近皇权中心,政治的动荡与稳定关乎他们的生活和生命,所以他们关心政治,也尊崇儒家,因为儒家也是历代政治的文化。北方人一直背负着厚厚的历史。有趣的是,从建筑上看,北方富户多有极力模仿和攀比皇家,历史上有些因为建筑越制受到处罚的事。而身处北方的皇家却想着模仿江南民间园林,颐和园、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里多有江南园林模子,圆明园、避暑山庄里的狮子林复制苏州狮子林,名字也不改动。
南方人读的也是儒家圣贤的书,却在极力超脱,更多的尊重生命本身,选择艺术审美为最高追求。我想,这种南北人思想的差异,该是和地理有着关系,我想这可以归因于风土。
其实,我从北方的华阴老腔里的质朴词语和吼声中,也听到了对生命本真的呼喊,“女娲娘娘补了天,剩块石头就成了华山。太上老君犁了地,豁出条犁沟就成了黄河”。特别是“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前奔颅后马勺都有骨头......”,这样看似废话的唱词里,有着苦中作乐的咏叹,最能咂摸到生命的质地。和昆曲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一样的抓心。华山是中华起源地,华夏的“华”字即源于这里的华胥氏,在这样的土地上听华阴老腔,除了生命的悸动,又掺杂了历史的厚重,总有点悲凉,也有些无奈。极像是鲁迅散文《秋夜》开篇的那句话的感觉:“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北方人的心理纠缠着历史和政治,活得更结实劳累一些。
而在苏州水乡里,听到看到《牡丹亭》里的生生死死,反而没有死的恐惧和悲凉,听到的倒是婉约和精致。毕竟最终有了死而复生,生命在艺术的隧道里得以延续。
江南人的心理混合着艺术的信仰,活得空灵轻松一点。
风土的不同,有了各地人的差异,各从其类,丰富多样,这是世界应有的样子。如果这是风土形成的地域文化各呈特色,我希望地域文化能一直保持差异。
如今有一个热门词汇叫“文化创意”,这也是一个时髦的产业,以消费引导的文化创意似是在渐渐失去对地域特色文化的自信。我在西安交大听了一场专给苏州人讲授的文化产业课程,一个教授比较西安和苏州的饮食,认为西安的面食仅以吃饱为目的,用大如盆的老碗盛,不像苏州那样精致。意思应该在这方面有新的创意。我是不赞同的,苏州三虾面是用湖虾的虾仁、虾子、虾脑,这样过程复杂费时,也只能在苏州吃。如果到老字号同得兴吃一碗面,一玻璃杯碧螺春和四五碟浇头摆出来,西安人见到觉得排场的有些矫情。不过即在苏州就该这样吃。在西安就不同,不就是一碗面嘛,西安的一老碗面里啥都有,最多就是辣味不够再加一勺,或者剥几粒生蒜头。如果在西安吃面不用老碗,那还是在西安吗?
我倒担心一批人数不多的文创专业老师,用类似的一套教案,可能会教出一批技能相近的学生,分散各地出品一批雷同的文创产品。如果风土被创意,南北人还会有差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