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儿丨秦玉河:鞋油与旧衣
我几岁时,娘就病故了。从此,再没有人给我做衣服做鞋穿了。
我脚上的鞋,常咧开大嘴,一走一“呱哒”。就是这样的鞋,我也不是每天都有穿的。我光过脚丫子——夏天光过脚丫子,冬天也光过脚丫子。
能穿上新鞋,是我的奢望。
那年,参军的姑父回家探亲,姑母给了我一双黄球鞋,我拿它当宝贝,只有过年时,走亲戚时,才拿出来穿穿。
可是我穿得再仔细,黄球鞋也会脏的。我把鞋放到洗脸盆子里刷,却怎么也刷不干净。
父亲说:“去买点儿鞋粉去,没鞋粉怎么能刷干净啊!”
我跑到公社住地的供销社里,朝货架上瞅,但瞅了许久也没瞅见写有“鞋粉”的标签,只看到写有“鞋油”的标签。
“你买啥?”售货员不耐烦地问我。我认识他,他是我邻庄的,姓柳,叫柳发珠,是我前后两庄少有的“吃公家饭的”,是那时少见的胖子。
见他问我,我心里有些打怵,因为我没找到鞋粉,我不知道我的黄球鞋能不能用鞋油刷。我试探地说:“我,我想买鞋油。”
“你买鞋油?”柳发珠怪异地瞅着我问:“你买鞋油干啥?”
我说:“刷鞋。”
“你也刷鞋?刷什么鞋?”
我说:“刷球鞋。”
“哈哈哈哈……”柳发珠笑了,放声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不屑地朝供销社后院一指,说:“后边大缸里舀去,不要钱,有的是。”
我知道大缸里是水,柳发珠看不起我,耻笑我。我被羞辱得无地自容,红着脸跑回了家。
改革开放后,我家的日子好了,富了,再不缺鞋穿了,而且,我脚上的鞋,越来越上档次。
女儿开了家大超市,在全国有几十家连锁商场。女儿常做善事,每次募捐,都有不少人捐钱捐物。
我闲着没事,常到女儿的超市转转。超市里有空调,冬暖夏凉,是极好的休闲之处。
这天,我刚进了超市,一个白发老头也进来了。我一眼认出来,这人正是柳发珠。
由于供销社散了,他自己也没续交保险,又有病,他儿子还有残疾,他的日子不好过,靠吃低保生活。
柳发珠在成衣区前看看这件褂子,摸摸那件上衣,却没有买的意思,没停步,接着走到低价处理上衣的柜台前,止住了脚步。
他伸手挑了一件上衣,看了看,放下了。又拿起一件老年中山装,问售货员:“这褂子多少钱啊?”
我抢话说:“68。”
“68?”他说:“这么贵啊。”
我说:“才几十块钱,还嫌贵,原价100多呢。有不要钱的,随便穿,你要吗?”
柳发珠望着我说:“你这话,不是讥笑我吧?”
我朝旁边的回收箱一指,说:“那里头,是顾客买了新衣替下不要了的,随便拿。”
柳发珠真就朝回收箱走去。
“大爷——”这时,女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件新款的上衣——这款是刚进的货,女儿首先让我穿在身上一件,值好几百块钱呢。
女儿走到柳发珠跟前说:“大爷,你穿穿这件上衣合适不?”
柳发珠望了一眼上衣,摇摇头说:“闺女,这衣服一定很贵吧?我买不起啊。”
女儿说:“大爷,你穿穿试试,我送你,不要钱。”
“不,我哪能不花钱白要衣服呢?”柳发珠不接。
“试试吧,大爷。”女儿亲手把上衣给柳发珠穿在了身上,“挺合身,挺合身。送你了,大爷。”
柳发珠想把试穿的上衣扒下来,女儿摁住了他的手,没让他往下脱。
柳发珠走后,我不赞成地对女儿说:“这么贵的衣服,凭什么不要钱白送给他?”
女儿说:“爸啊,看到这位大爷去回收箱拣衣服,我仿佛看到了当年你去大缸里舀鞋油啊。”
(已载10月11日《德州晚报》)
■作者:秦玉河 ■编辑:王晓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