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越子大写意花鸟艺术追问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其精神能力的思考。所谓精神能力,大致有三:智力、意志和情感。“智力”属于理性思维,“意志”是心愿的追求,“情感”,则是感情的交流。与其说是三种能力,不如说是认识世界寻求人生意义的三种方式,与之相对应而产生的学科是:哲学、宗教和艺术。哲学,是用理性来认识世界,宗教靠意志去认识世界,艺术,则完全从情感出发来认识世界。如果建立在超越欲望的层面,三者的终极追求分别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真、善和美。“真”,是哲学的追问,也可以叫“真理”,但“真理”又不是“真相”,多半是西方哲学之使然;“善”,是宗教的主张,是对崇高境界的一种信仰和向往,而在基督教看来,只要你信奉上帝,能达到“人神合一”,那就是“至善”,这其实在引导人向上开发,但佛教则不同,它相信人生命里本来就有一种觉悟的天性,即“自觉”,是引导人向内开发;“美”,是艺术追求,也就是人和世界或者说人和人之间,那种纯然的情感交流和心路沟通。康德把它称之为“无利害关系的快感”。

一般来说,大哲学家都理性知觉极高的人,大宗教家往往神秘知觉极高,而大艺术家,一定是些情感知觉极高者。生活中,芸芸众生大多只有直觉能力,却不一定有知觉能力。真、善、美的探求,虽然是不同的精神境界,却需要相互兼顾和打通,单方面的追求固然重要,却不一定完整,也很难突破,并极易遇到瓶颈而无所适从。思想是互通的,越深入宏大的思想,往往越是通达的,也越不能孤军奋战。古往今来,之所以有“通才”之说,就是这个道理。

“美”,是艺术的终极目标。没有美,也就没有艺术可言。失去了美的艺术作品,就是物性层面的器具,甚至与“技术物”都没什么本质的不同。所以,追求艺术,首先追问的是有没有“美”。但多数人始终没弄清这一点,罔画一辈子画,成了十足的工匠。那么什么样的作品,才算作艺术作品?“美”在艺术作品中何以生发?这些都是艺术从事者所必须要弄清的常识性问题,却往往被忽略了、偏离了。如果连这些基本的问题都还没有弄清之前来谈艺术,来进行艺术创作,至少是盲目的,作品也一定是非艺术的。即便挖空心思,哪怕激情四溢,也注定游历在艺术之外的。所谓的追求,也一定是功利的,甚至是伪善的。

陆越子先生是花鸟画大家,我相信他是有这种知觉能力的艺术家。这一点也不用我多说,在他的作品中可以得到验证。当站在他的艺术作品面前,你一定会领略到一种超然的气息,瞬间便有一种“澄明”的“敞开”传递过来,那其实就是艺术。他自然地把作品之外的某些哲学因素——“大地式的存在”,或者叫“真理”,不露痕迹地注入在自己的作品中,无遮蔽地“揭示”出来显现在那里。换句话说,他知道艺术的本源之所在,知道“美”,认识艺术作品的“澄明”之道,并把握了“物品”和“作品”之间的界限,分清了“作品”和“艺术作品”之不同。试想想,有这样一种精神追问能力的艺术家,还有什么话可说。具备了这些能力的艺术家,他们就不至于把创作思维变成工匠活动,不至于把“艺术作品”弄成“工匠器具”,最终沦为手工“产品”了。

艺术作品的好坏高低,在于真艺术的“澄明”的“开启”。这是起码的,否则便无法进行,也捕捉不到那种“存在者之存在”,“作品”也自然没有那种艺术的生发。没有艺术的作品,就无“美”可言,犹如没有灵魂之躯壳,成了“物性”成分的“器具”。这种东西,可以充当商品,却与艺术一点不沾边,也可以进超市,却无法进美术馆,更无缘博物馆。所以,人的精神能力很重要,不仅是一种智慧,而且程度的大小也是衡量成就高低的一种标准。再说了,艺术如果不是从智慧流出,而单凭无休止的修养造就,也是不可靠的,至少是肤浅的。苏格拉底的“美德即智慧”,也是这个意思。梵高的《农鞋》,罗马喷泉的诗作,莫不如此。

在这个问题上,海德格尔表述的最清楚。在他看来,“物品”(“纯然物”)、“器具”(“作品”)和“艺术”(“艺术作品”)有清晰的界限。没有艺术的作品,就是带有人为加工了的“器具”(“用品”),仅仅有艺术倾向,可能是手工艺品,却不是艺术。他的理由很简单,“器具也出自人的手工,也显示出一种与艺术作品的亲缘关系”,但又不同于物,更不同于艺术作品。“器具既是物,但又不只是物;器具又是艺术作品,但又要逊色于艺术作品,因为它没有艺术作品的自足性”。所以,西方现代艺术之父杜尚的艺术作品《泉》,起初完全不被世人所理解,愤怒的观众直接在展厅就把它砸碎了,以至于后来研究杜尚者,找不到他那个时期的作品来作为研究的参照。更悲哀的是,主张砸毁他作品的人,大多数自己也是艺术家,有些甚至是艺术权威。换句话说,真正否定艺术的人,不是普通民众,反而是那些墨守成规“吃老米饭”的艺术家;真正不懂艺术之“美”者,恰恰是那些自以为很艺术的艺术家,那些名噪一时的艺术大家。吴冠中先生说得好,他们才是真正的“美盲”。所以,人类艺术发展的历程很滑稽:都是一个从“完全否定—不得不承认—只能肯定—淘汰原先极力否定者”的规律中,纠结折腾残酷斗争的发展史,直至今日。

欣赏陆越子先生的画作,你会有一种感性的无知觉的互动,诗性的无限定萌发,以至于不能自我。这就是艺术的超然魅力之所在。不仅如此,你马上就有一个直觉——“美”。就像你认识一个人,喜欢不喜欢一开始你会有一个直觉的好坏;遇到一件事情,是不是适合你来做,你马上也会有一个直觉。这个直觉,是你的本性和你全部的生活经验,在瞬间发出的感受。你要相信这个“第六感觉”。也正因为如此,我常常建议一些欣赏字画的人,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抓住自己最初感觉的东西。不要受世俗观念的影响,受社会时风的波动,受他人的意见的左右。这些东西,可以作为参考,却不应该放在第一位。当然,也有的人说直觉可能会出错,这也没错。原因在于我们的直觉,常常受到世俗的污染,利益、欲望的侵蚀。如果一个人的欲望和利益心太重,其直觉的心就会扭曲,一定会偏离了正常直觉的感悟。因此,要想直觉正常,唯一的方法是先自己静下来,让直觉保持它原有的清净和干净的状态,佛教上叫“菩提心”。倪云林的“逸气说”,恽南田的“静、净”说,其渊源便在于此。所以,自觉对艺术家来说,也同样重要。

陆越子先生的直觉很好,画起画来很爽朗,无所顾忌。他的花鸟画有一个特点,都是大幅的,有些还是超大的作品。在这样的作品面前,无形有一种震撼力,一种感化的超常生发,能即刻感染你的情绪,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你吮吸进去,不能自主。说实话,国内画这样大幅作品的人并不多见,有驾驭能力的也不多,画得好的更是寥寥,原因有二:其一是大多数人不敢涉及,或者没有这个能力和勇气来掌控;其二是画大幅作品,需要有宏大的气概和自由之精神,否则谈何容易。上世纪也只有潘天寿先生在这个领域里是这样的大家,但遗憾的是,潘先生仅仅大起来了,而相应的艺术“澄明”,却并没有完全“敞开”,尤其是那种“大地”的存在,无处寻迹。相反,陆先生在这一点上的做得比较好,如他的《岁月如意》《天高云淡》《明月千秋》等作品,不仅大,而且充满“解蔽”的生发,哪怕是人物画像《竹风清清》等,皆不失“真理的开启”,并自然而然“敞开”在那里,呈现出一种诗意,难能可贵。更重要的在于,在他的作品中,没有“质料的痕迹”,没有纯色彩的涂抹,完全是自行置入,悄无声息。说实话,这是不容易的。一件作品有没有这种东西的摄入和生发,有没有“美”的“存在者之存在”,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从具体的作品中获得答案;反过来,什么是非艺术,什么时候“器具”,也只要从艺术的本质那里寻求答案。这一点,陆先生的作品中,我们依稀可见。不仅如此,在我们看来,艺术作品决不是对那些现存手边的个别存在者的再现,恰恰是对这些物的普遍本质的一种再现基础上的表现。艺术家独具匠心的意旨,也正在于此。关于这一点,海德格尔早就阐述的非常清晰。

也就是说,艺术家只有把这些东西真正弄清楚的前提下,才有能力去追问艺术,才能进行正常的艺术创作,否则一定是盲目的。犹如一个人在完全没有想清楚人生的道理之前,就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一样,虽然没感觉到痛苦,甚至还觉得有一定的快乐,却不值得一过,因为动物也是如此。释迦牟尼说得好:“没有听闻正确的教法,活一百年不如听闻正确的教法活一年。”所以,人活的长短不是问题,关键是你要听闻正确的教法,你要知道人生的真理是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孔子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其道理是相通的。

同样,一个人如果经常想一些世界和人生、生命和艺术的大问题,有这个能力来追问这些问题了,那么,对于俗世的利益,他一定会看淡,也不太可能去做那些违背良心的事,那些俗不可耐的“眼球”的推广。这与知识水平不一回事,有些知识多的人,也很愚昧。知识只是一种工具而已,无所谓善恶,也不要把它看得太全能。换句话说,知识就是知识,他可能为善,也可能为恶,可能是善,也可能是恶,道德、品行与知识的关系不大,是两个不完全有关联的概念。他们的真正源泉,来自于人的精神能力,来自于智慧。这其实是一种开阔的人生觉悟,一种宏大的精神气象。既不可小嘘,也不要有过高的期许,这些都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事而异,不是固定模式。

“真善美”相对应的是“假恶丑”。前者要精神能力去追求,后者完全是本性之使然,或叫动物性流露。社会上何以有如此种种虚伪和丑陋,答案只有一个——贪欲。之所以有贪欲,也即是精神能力的丧失,智慧的缺失。佛教上叫“无明”。说白了,就是对人生缺乏透彻的认识,也不具备这种能力。所以,真正决定人的道德素养的只有智慧,倒不一定是意识形态。多少恶行贪婪,都是出于浅薄的天性和狭小的器量,无一例外的。

陆越子先生的艺术成就,之所以如此突显,除了得益于他精神能力的具备,得益于智慧,更重要的是得益于他人生状态的选择和生活环境的练就。还有一点,还得益于他的油画出生。懂得西洋画的好处在于,他能对色彩的理解,对造型的把握比一般人容易,对中西艺术的打通,有准备上的充分性。反过来,对西洋艺术的理解,又不只是“中西结合”,不只是“中西融合”,也不只是“西学中用”,“中体西用”,而是宏观上的打通。如果仅仅停留在“方法论”的微观层面上的“学贯中西”,至少是浅层的、迂腐的。其结果一定是生搬硬套的,“拿来主义”的那种跟风式的不伦不类,也一定是些非中非西的非驴非马,那就糟糕了。

“真善美”的追求,是一种高层面的追求,难以获取,需要“通人之才”的觉悟,非经验、知识、实践上的努力所能掌控。相反,心性论、缘起论,不仅可以看宏观世界,还可以看微观世界,也可以看现实世界,更能看艺术世界。道性、佛性、神性、笔性,在一定意义上是同一维度,仅仅是个高低之分罢了,但有没有才是最直接的,而艺术对这些东西的具备,却尤为重要。我看陆越子先生骨子里有这些东西的,而且其程度要远高于常人,因为在他的画作里“敞开”着,身上也散发着,言行举止中也流露着,并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至于高到何等程度,我不敢妄言,但有比没有好,高比低好。究竟是大的小高,还是小的大高则另当别论。

不过,作为艺术家来讲,陆先生是智慧的,作品也是“澄明”的。中国画对他来说,不仅是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也愿意全身心投入其中,又感到有一种内在的愉快和充实,这其实就已经够了。我们说出来,反而是一种多余。

徐文景 2020年6月20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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