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人家二题之王老老
苗乡散记
苗族鼓楼(通道黄柏苗寨)
鼓楼里的人物二题
王老老
王老老到我们寨子时,已年过六旬,他住在寨子中古老沧桑且已显破旧的鼓楼里,孑然一身,过着孤寂的生活。
鼓楼还是明朝时的古建筑,历来是寨子里的公共活动场所。鼓楼有六排五进两层,外面一进罩住一条宽敞的铜鼓石路,形成一个门洞,门洞里通道的两边,摆放两排石凳与圆木凳,这里是寨子里的人聚会歇息闲聊的场所。鼓楼屋顶的正中央耸立着一座高高的木塔,有八角九重檐,檐角上缀着花鸟和吉祥兽类,是典型的苗族风格古建筑。靠顶里面一进是两人共用的厨房,所谓厨房共用是大队的安排,其实就是王老老一人用,瞎子先知常年以乞讨为生,用不着厨房。中间两进房间分别住着王老老和五保老人瞎子先知。还有一进靠门洞,是寨子里公共库房,放着锣鼓之类的共公财产,只有这一进房子还依稀记住了鼓楼的历史功能。
苗族鼓楼(靖州地笋苗寨)
王老老本不是我们寨子的原著民,他是资江柘溪水库新化县库区最后迁过来的一批移民。他的真实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因为他移民到我们寨子前是新化的菜农,因此寨子里的大人们称他为种菜王老老。而我们那群小孩子,从记事时开始,见他一年四季就做一件事:捡狗屎。因此,寨子里的小孩子称他为捡狗屎的王老老。
王老老种菜确实是一个好把式,比如他种的冬瓜,长出的冬瓜比我们小孩子要高出一截,切开后,可供寨子里二十多户人家炒一餐菜吃。他种的白菜、大蒜、丝瓜、黄瓜等等,产量比我寨子人种的要高出一两倍,也要漂亮许多。寨子里的人在种菜方面无不佩服他。但他是个怪人,从来不多种菜,够他一个人吃就行了。寨子里的人向他请教种菜技术,他说,没有什么奥妙,多放人粪狗屎。王老老长了一副天生的凶恶像,长长的脸好像永远不会笑,一脸的苦瓜相,且生性孤僻与人不合群,再加上他讲着一口非常难懂的新化话,与人交流存在语言障碍,因此寨子里的人并不喜欢他。
寨子里的人不喜欢王老老,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寨子里的人害怕他,随时随地提防他。其实,这是一个误会,一个来自新化移民内部商量好的误会。新化地方属古梅山地区,自古尚武成风,声名远播。新化移民迁往绥宁的时候,怕受本地人的欺负,在迁来的路上,他们商量好,要把自己说成会武功,或者会点穴,说得越恐怖越好。因此他们到了迁入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把自己说成是武功高强的人,没有武功的人也要说成是会点穴的人,甚至把点穴术能随时随地取人性命,说得比放蛊的传说还要邪乎。王老老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会点穴,是迁移来的同乡们有意无意地称他会点穴,还说他年轻时,一出手点了三个土匪的死穴,三个土匪当场毙命,说得活灵活现。他因此成了寨子里人重点防备的对象。当其他迁入的新化移民逐渐融入当地人生活时,王老老与寨子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后来他和新化移民也渐行渐远,过着孤独的生活。
王老老会点穴的说法,不仅在生活中与寨子里的人格格不入,在生产劳动中也遇到了麻烦。他所在的四生产队,无人敢和他一起共同劳动。当时生产队是靠挣工分吃饭,不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哪来的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四队的队长为此伤透了脑筋,后来,他终于想法出了一个稳妥办法。那时生产队缺少肥料,队长就让王老老去“积肥”。所谓积肥,就是捡狗屎,把捡来的狗屎放在一个积肥池子里,用来做稻田的肥料。这是一个很脏很臭的活,队里没人肯干,但王老老愉快地接受任务。有人说,王老老在新化时就是专门种菜的,种菜就免不了要与各种粪便打交道,因此他心甘情愿去捡狗屎也在情理之中。队里给他定的标准比较宽松,一天捡两担,重量不得少于百斤,完成了就算他一个一等劳动力,记工分为十分,完不成按重量计工分,多的不奖,少了不罚。
王老老专门捡狗屎,无意中侵害了一群孩子的利益,这群孩子就是我们一队的。我们一队的队长是个会精打细算的人,那时候,他为了调动生产队男女老少的生产积极性,恨不得全民皆兵齐上阵。用狗屎沤肥的办法,一队早就实施几年了,为此队里还专门建了一个大粪池。队长为了节省劳动力,没有派成年劳动力去捡狗屎,而是发动小孩做这事,充分调动小孩的积极性,让小孩也能挣工分。他制定的标准是十斤狗屎记工分二分,多劳多得。集体制时期,多得工分就能多分粮食,就能多吃白米饭,那时候,臭狗屎和香米饭就如此联系得紧密。于是,大人们把凡是能做点事的小孩都打发出去捡狗屎。那时我还小,连簸箕都拿不起,拾狗屎还轮不到我,我也就跟着捡狗屎的孩子后面跑。
寨子里突然多了个王老老来捡狗屎,全寨子只喂养了这么多的狗,每天就拉那么多的屎,平时这些小孩都是早晨和下午出动,现在王老老可是成天的在寨子里转来转去的,这不是和孩子们抢工分吗?孩子们的想法往往很简单,他们揍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把王老老会点穴的事忘在脑后,他们决定要好好整治一下王老老。清晨,一群孩子来到鼓楼里,一看到王老老挑着簸箕出门,他们就立即跟了上去。王老老走到哪,小孩轮番跑在他前面,把狗屎捡掉,他们捡的狗屎已不分你的我的了,全部集中在一起了,俨然一个小集体。一个清晨下来,王老老一无所获,气得直瞪眼,嘴里呜里哇啦,说新化话,不知是骂人,还是说些别的。孩子们初战告捷,吃了早饭,他们准备继续采取这种战术。王老老早饭后出门,他挑着簸箕,也不理这群孩子,走出寨子去了。孩子们还不放心,怕王老老耍花招,他们一直在寨子路口守着。傍晚的时候,王老老挑了一担满满的狗屎出现在寨子路口,孩子们一个个都傻眼了,还以为王老老会耍魔术。原来,王老老不想与孩子们纠缠,到邻近的寨子捡狗屎去了,而邻近的几个寨子不像我们寨子,把狗屎当宝,他们根本不把狗屎当回事,所以,王老老满载而归。从此王老老很少在寨子里捡狗屎,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一担空簸箕出去,回来时挑着一担满满的狗屎。
寨子里上演的这场捡狗屎之争,以王老老的退让而结束。古怪得令人畏惧的王老老,在一队小孩子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王老老其实并非一无是处,虽然长相很凶,但从未与人吵过架,虽然性格孤僻,但从来不贪人家的小便宜。鼓楼门洞里,歇息聊天的人们经常丢下和遗忘一些东西,如碗筷、钥匙、斗笠、柴刀、锄头、手电筒等等,甚至还有人掉下钱币,分币、角票和块票,王老老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写张纸条让人来认领。王老老还经常不声不响地修补寨子里的道路,疏通寨子里的壕沟。令寨子里的大人们恐惧的王老老,在其面目可憎的外表下,显露了他心地善良的一面。
那一年,我上小学了。学校和七队的仓库在一起,操场和晒谷坪共用。因为去年天遭大旱,稻田里的收成不是很好,寨子里人家本来过得很艰难的日子就更是雪上加霜。四生产队是大队受灾最严重的,到了春耕时节,队长到处借粮,队里社员的每月口粮一减再减。王老老依旧在邻近寨子捡狗屎。有一天,几天的绵绵阴雨后,天空晴了,我们正是中午休息时,我看见王老老蹲在操场上捡什么东西,他捡的一担满满的狗屎放在操场边上。我走近看时,原来他在捡豆子。一个星期前,七生产队把晾在栏杆上的大豆杆搬到操场里,晒了半天后,将豆子打下来。在打豆子时,有很多豆子落在操场上的泥土了,不容易看到,经过几天的雨水浸泡,那些豆子一粒粒膨胀起来,比原来扩大了一两倍,原先在泥土表层难见到的豆子,现在都冒出来了。我也蹲下去捡豆子,平时与我要好的几个小伙伴见了,也跑来了,不一会儿,操场上又来了十多小孩,大多是一队的,他们也蹲下来捡豆子。王老老用惊诧而带着哀怨的目光看着我们,仿佛又看到的捡狗屎时的那一幕,无奈地摇头叹气。当我们把捡到的豆子递给他时,王老老先是疑惑,后来就露出了开心的笑脸,但他的笑脸实在是比生气难看得多。一个中午的时间,我们操场上的豆子全捡完了,王老老脱下他的外衣作布袋,把豆子兜起来,因豆子太多了,勉强兜住。
苗族鼓楼(绥宁大园古苗寨)
王老老迁入我们寨子后,并非举目无亲,他的亲生女儿一家就落户在我们一队,只是他女儿家有七个孩子,女婿迁到我们寨子不久就因病死去,一个女人维持着这一大家子,艰难度日。好在寨子里的人家没有把她家当外人,能帮的尽量地帮,能照顾的尽量照顾,日子虽然艰难,也还能过得去。我们感到奇怪的是,王老老父女的来往并不是很密切,女儿还常来看望父亲,可王老老从来没有上过女儿的家门。那年,王老老和一队的小孩子之间的捡起狗屎之争,孩子中就有王老老的亲外孙,且表现得最积极。
王老老弥留之际,那时农村已实行责任制了,他拉着女儿的手说,他想回新化去,回老家去。女儿说,老家已是一片大水茫茫啊,回不去了。据当时在场的人说,王老老死去时,圆睁大眼睛,始终闭不上。女儿知道她父亲的牵挂,哭着对父亲说,她要把女儿嫁回老家去,要她们回老家给他立牌位烧香纸。女儿说出这话时,王老老才闭上了眼睛。王老老的女儿没有失言,她果然把女儿嫁回了新化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