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濯“反水”遭白眼

评论家陈丹晨在谈到康濯时用了一个词:“反水”。陈丹晨说:“本来论康濯和丁玲的关系,内定也是反党集团的重要成员,但后来因为他反戈一击有功,反而成了运动的积极分子。

1991年开“黄河笔会”期间,我与作家徐光耀同车前往五台山。路途中也说起康濯在反“丁、陈反党小集团”时期的种种情形,徐光耀说,那时有人管康濯叫“康裱褙”,从中也可看出人们对他的轻蔑。

(我与徐光耀赴黄河笔会)

唐达成在党组扩大会上为丁玲、陈企霞辩诬的发言中,有一点值得注意。通篇唐达成都是摆出一副对事不对人的批评态度。但是,他毫不留情面地点了一个人——康濯。唐达成对我说:“我这个人,生平最容易原谅的是软弱、轻信;最不能原谅的是虚伪、落井下石。”

唐达成在发言中说:

“对于康濯同志关于陈企霞同志的报告使我大吃一惊,我认为这是一篇极尽歪曲之能事,几乎用尽一切可能选用的最骇人,最可怕字眼的报告,如果按照康濯同志的描画,那么《文艺报》哪里还是党所领导的刊物,而简直就是一个进行各种可怕的阴谋活动的反党、反革命集团了。……我觉得这篇报告充满了歪曲的渲染……据说,康濯同志本来也是反党集团成员之一,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为什么这样一个据说有反党思想的同志又立刻可以以这种‘揭露’的方式来做传达呢?难道能因为这样的歪曲就证明康濯同志是纯洁的吗?这是我所不理解的。而更使我愤慨的是,后来我们在向康濯同志核对事实时,我想如果说,那时由于脑袋发热,那么现在应该冷静地加以研究了吧?然而事实却相反,康濯同志没有任何自我批评的精神,没有任何内疚,说这些材料都是有人提供的。我想问,究竟是谁提供的?明明有些情况是歪曲了,却不能实事求是的承认,明明对自己的同志有斗错了的地方,而无丝毫内疚,这是为什么呢?”

唐达成说:“动物界许多生物有保护自己的本能,大西洋中有一种鱼类,它保护自己的手段十分奇特,大鱼追杀它们的时候,危急关头,它会突然自动开膛破肚,把内脏全部甩出去,大鱼忽见一团血腥之物,立刻追逐而去。破肚鱼乘此时机便悄悄溜走,躲到海底礁石的缝隙中养伤,它再生能力极强,若干时日后,内脏便又生长出来。这近乎残忍的自我保护方法,恐怕只能说是本能所使然。”

唐达成又说:“在社会生活中,为了生存,为了保护自己,大约同样也有自我保护的欲望和本能,逆境突然袭来时,人们往往也会采取各种各样的自我保护措施。比如阮籍,为逃避司马氏迫害,以癫狂酒徒的形象示人,借以苟全于乱世;再比如《红岩》中的华子良,以神经病患者的装疯卖傻,长达十八年中骗过阴险的敌人。这类自我保护为人所赞赏,因为其目的并不单纯为了求生存,也是为了维护良知,维护人格的尊严与信仰的坚定,他们宁以自虐方式糟蹋自己,也不愿屈服于恶势力的高压。”

唐达成还说:“可叹的是在社会生活中,有人为了保护自己,不惜出卖他人,以别人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以别人的尸体为阶梯,攫取自己的尊荣。海洋中的乌贼,常以喷墨保护自己,没想到渔人正看准了这点,见有墨处即下网,保护色恰恰成了暴露自己面目的标志。以出卖他人保护自己,自以为得计,却没想到恰恰因此暴露了自己的嘴脸,终难逃脱历史庄严公正的网罗,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唐达成的话锋指向十分明确。

我在对马烽的访谈中,也提到康濯,马烽做了如是介绍:

“我是1949年夏季第一次全国文代会期间认识老康的。在认识之前,我已读过他的作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的两家房东》。这篇小说,至今仍不失为短篇小说中的名篇。第一次文代会后,我与他都留在了新成立的作协创作组。我俩虽然不是来自一个解放区,他来自晋察冀,我来自晋绥,但生活经历,创作路子基本一致,因而很能谈得来。他老家是湖南,抗日战争前住过中学,参加革命后在延安鲁艺文学系学习过。书读得比我多,社会阅历比我广,年龄也比我大二岁,因而我一直把他看成老大哥。他确也像个老大哥的样子,常常推荐一些他认为好的中外短篇让我读……”

马烽讲到两人交往的许多细节,讲到康濯作为大管家为他张罗婚礼的情形;讲到在创作组时同住在一个院,康濯在生活上给予他不少照顾,有一次病了,是康濯把他送到医院,每天都要去探视一次等等。讲到动情处,马烽会热泪盈眶。当我一问起康濯在“丁陈事件”中的表现,马烽则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当我问到在党组扩大会上,康濯对丁玲火药味实足的批判时,马烽仅仅回答一句:“康濯当时是领导组成员,他揭发过什么问题我就不知道了。”

谈话进行了半天,我又刻意绕回康濯话题时,马烽显然明白了我“项庄舞剑”的用意,宽怀仁厚地一笑说:“每个人的一生,总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人无完人,瓜无溜圆,有时候逼于形势,有一些无可奈何的违心之言,我们都是那个年代的过来人,我想也是可以给予宽谅的。只要能给众人留下一些值得怀念的东西,也就难能可贵了。”

关于康濯的话题,马烽夫人段杏绵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老马并不是不知道康濯在丁陈问题上的表现,康是犯了个大错误。但指名道姓太伤害人,虽然他也伤害过别人。一个人的优点还是多的,康也一样。谁不想保住自己不受冲击呢?人在运动中经不住冲击,临阵说了假话,说了伤害人的话,表现出品质问题。不是那个年代的过来人,哪能明白那时的人所承受的压力。你说田间为什么会跳楼自杀?可见承受的压力之大。其实康濯那样做,也是人性软弱的一种自我保护行为。在运动中谁不想保住自己不受冲击呢?而且康濯为此付出了一生的惨痛代价。后来陆陆续续调回北京的人都分到了住房,而康濯一直连个归宿也没有,我和老马九十年代到北京时,他还在文讲所的招待所住。看病干啥要个车,还得看招待所长的眼色,你说惨不惨?康濯其实是个挺好的同志,尤其在培养年轻作者方面,那是下了很大辛苦的。他临去世前住进医院,都是带着新人的稿件要看。所以他去世后,刘绍棠等许多作家都写了怀念文章。”

我需要补充一句,唐达成后来也说过:“其实,康濯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同志。为人随和,也挺热心。唉,人真是太复杂了。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文学作品真应该好好写写人。”

(1979年全国文代会上的马烽与康濯(中),陈登科(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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