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风声》:质疑从来不会掩盖真相,只会让真相变得更加清白

“小说是通过描写人的俗世生活来展现人类活着的状态,以及复杂的精神世界的。这注定小说的土壤是生活,是生活中那些世俗的人,琐细的事,微妙的情,那些循环往复的、说不清道不白的冷暖人生。”

这是麦家发表在《中国文学批评》上的一段文字,表明了自己对文学真实性的执着。而提起麦家,人们想到的《解密》、《暗算》以及《风声》,却多多少少都带着一些“传奇故事”的色彩,麦家也因此被打成了“悬疑小说家”。

但其实谍战悬疑元素,只是麦家小说里的皮毛。如果真正了解麦家,读懂麦家,就能看清他作品中的真实。看清那些我们以为不曾出现在生活里,但“在人心、人性里有”“在逻辑里有”“在象征里有”“在常识里有”的东西。麦家的代表作《风声》,就是看懂他这种写作风格最好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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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类型小说敲开文学大门

《风声》在人民文学上的连载,发生在麦家靠《暗算》获得茅盾文学奖的4年后。但与出版时间相反,麦家说其实是《风声》影响了《暗算》,《风声》的源头甚至早在1998年。

那时的麦家刚刚从部队转业到成都电视台,在电视台当编剧,不坐班,也没什么活干。他在电视台一待就是十一年,这十一年把他逼成了一个小说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生活废了,小说家才活了,蹒跚地上路了。”

1998年是他在电视台的第二年,领导让麦家写一个迎接新中国成立50周年的剧本。门外汉的麦家临时找了个《美国丽人》的电影剧本,弄懂了样式。

构思故事内容时,他想起来在南京鲁羊家初读博尔赫斯的那个下午:“当时我对博尔赫斯一无所知,所以开初的阅读是漫不经心的,似乎只是想往目中塞点什么,以打发独自客居他屋的无聊。但没看完一页,我就感到了震惊,感到了它的珍贵和神奇,心血像漂泊者刚眺见陆岸一样激动起来。

麦家谈第一次读博尔赫斯的感受:“捧在我手上的不是一个作品或作家,而是一个神秘又精致、遥远又真切的世界。”

后面的故事大家就很熟悉了,麦家用从“那个世界”汲取的灵感写出了《地下的天空》。几年后,他把这部一半剧本一半小说的作品,扩充成了一部电视剧,取名《暗算》。播出后,不止电视剧火了,连带着这个题材一起火了,麦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谍战之父”。

这个称号给麦家带来了很多,但也遮蔽了他作品中的太多光芒。人们去阅读麦家的作品时,总抱着看悬疑谍战小说的心态,最关注的当然就是结果,比如小说出现的一众角色里到底谁是“凶手”?故事到底是怎么进行下去的?主角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毕竟我们如此热衷于侦探小说,就是因为它能给我们乏味的生活带来一些惊险刺激的体验。

麦家凭借《暗算》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也正是因为这个,类型小说总是被严肃的文学界拒之门外。但是金子总归是会发光的,爱伦·坡和希区柯克就因为把悬疑和文学成功地结合在一起而获得了世人和文学界的双重肯定。麦家也终于在2008年凭借《暗算》敲开了茅盾文学奖的大门。

茅盾文学奖为什么会出乎意料地颁给了一本通俗小说?这或许在《风声》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的颁奖词中,能看出一些端倪:“麦家的小说是叙事的迷宫,也是人类意志的悲歌;他的写作既是在求证一种人性的可能性,也是在重温一种英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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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博尔赫斯在中国的幽灵”

麦家之所以说《风声》的源头在1998年,就是因为这部作品与博尔赫斯的关系最为紧密,而麦家也被人们称作“博尔赫斯在中国的幽灵”。从表面上看,《风声》和《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情节设计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径分岔的花园》以一战作为背景,主人公是中国人,要在被敌国间谍追杀的情况下把情报传给自己的上司。而《风声》的第一部分则是发生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前,和其他嫌犯一起被关进裘庄的地下党卧底“老鬼”,要想办法掩人耳目的同时传出情报。

麦家:博尔赫斯是我阅读生活中的太阳

从内核来讲,《风声》身上依然有博尔赫斯的影子。在《风声》的第二部分,作者突然开始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的主角之一“顾晓梦”突然要求“我”去拜访,说“我”写的故事完全是胡说八道。紧接着,她用另外一个故事把作品的第一部分完全推翻,让读者震惊。

在故事的最后部分,麦家自己又化身讲述者,用真实可信的史料为读者补全这个故事。然而此时读者已经分不清这是书中人还是真作者,分不清孰真孰假,不敢轻信了。

而这样模糊虚构与现实的界限,乐此不疲地制造怀疑,正是博尔赫斯一生最钟爱的母题。《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内核就是薛定谔的猫,或者说我们现在常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平行空间”的概念。我们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一个分岔,每一个分岔背后都是一个世界。而《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让读者看到当这些不同的时空重叠在一起时,是怎样一番诡谲的景象。

博尔赫斯这样在是是否否中穿梭的小说也不仅仅是《小径分岔的花园》,与《小径分岔的花园》来自同一短篇集的《环形废墟》也是一个自以为是他人造物主的人,其实也是由他人创造。颇有些“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味道。

诺兰的成名作《盗梦空间》在梦境与现实中穿梭,灵感也来源于博尔赫斯

这种利用虚实交错,让作品变得真假难辨、的手法被很多大师推崇。著名电影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成名作《盗梦空间》包括他的最新力作《信条》,身上就有很多《环形废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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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历史书对着干,这是文学的任务之一”

这种写法是让《风声》脱颖而出的地方,但《风声》超脱于其他悬疑小说却不仅仅是靠写法。

麦家化用这种形式的目的和博尔赫斯不甚相同。博尔赫斯一生都在追逐“无限”,《沙之书》里书页因随机而无限,《环形废墟》里人生因命运而循环,《小径分叉的花园》则是因为选择不同而创造出的时空无限。

麦家则不同,《风声》写的是事的命运,一切历史已然发生,一切历史又尚无定数。或许情报真的是“老鬼”送出去的?或许又不是?或许这整个故事都是作者编造的……麦家让故事在是是否否中穿梭,其实是在承认真相的“无限性”,而他写的第一部分也好,第二部分也罢,即使是第三部分看似作者查遍史料的描述,都不过是历史的一块记忆碎片。

电影海报设计为单独看时不成字,组合起来才能认出是“风声”,暗合原著主题

正如苏轼写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样,麦家就像一位灯光师,文学就是他的光束。他把历史放在舞台上,当东边的光束亮起,观众看着历史的侧脸,便以为掌握了真相;谁知当西边的光束亮起时,台上的历史已换了副容貌;最后,正对面的光束洒下,本应看的更清楚的观众,却迟疑了起来,会不会又认错了?

怀疑,没错,麦家就是希望读者有所怀疑。麦家喜欢描写卡夫卡式的大环境压迫与小人物挣扎。而他也矢志不渝地坚信,在一个声音大行其道的高压秩序面前,我们需要其他的声音,需要一种怀疑的声音,一种怀疑的精神。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跟历史书对着干,这是文学的任务之一。

怀疑从来不会伤害真相,它只会让真相变得更加清白。

麦家也把这当做自己的使命,他一面引领着读者建立一种确信,一面又悄悄瓦解这种确信。和麦家对自己的偶像博尔赫斯的评价一样:或许当你懂得怀疑时,也就等于喜欢上麦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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