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专栏】转 运 / 杨成志

【小说】

转  运

杨成志

一

大年三十的晚上，老阚作为当家人，也是全家唯一在外漂泊一年的人，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全家人说。至少，出门打工40年，他是头一次坐高铁回家过年，这就够上一说。

老阚连呼其神。他简直太服气10年前那个算命的白胡子老先生了。那时候他在南京施工，因中暑被送回宿舍休息。宿舍里又闷又热，他就拐到工地外面路旁的梧桐树下乘凉，这时他就看到了那个白胡子老先生。老先生坐在相邻的一棵梧桐树下正在给人算命。老阚一摸工作服兜里还有几块钱，便动起了要算命的念头。

老阚那年50岁，刚好年过半百。此前他从未算过命。他不是不相信算命，而是舍不得花钱。他20岁那年都坐到算命先生面前的小马扎上了，一听说算一卦要两块钱，吓得他起身就跑。那时候两块钱能买20个大馒头。可50岁那年的那个下午，也许中暑热昏了头，他竟然舍得出钱去算一卦。老阚中暑后确实有点昏头昏脑，但他还多少有些清醒，因为他还知道先问个价。

敢问老先生，算一卦多少钱?

那就看你算啥了，求官运问财气卦资就高，升学、工作、姻缘等项次之。

我就想问问我这出了一辈子苦大力的命到啥时候是个头，到啥时候我才能不干这种出大力流大汗的工作。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不让我成天在太阳底下挨晒就行。

你是这工地的农民工吧，这卦我免费送你不要钱。你呀，熬吧，再熬10年，你就能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到时候就是太阳晒也不会像现在晒得这么狠，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遭大罪了。

借您吉言，谢谢，哪能让您白辛苦，这两块钱请您笑纳。

老阚非常认真地相信了白胡子老先生的说词。有工友说老阚让算卦的给忽悠了，再干10年就是60岁，到时候老胳膊老腿的，就算是你想在工地出大力流大汗老板也不会要你，人家怕你笨手笨脚的不是磕了碰了就是这痒那疼，还怕你沾边赖呢。老阚说人活着就得有奔头，有奔头就有精神头。他的奔头就是再熬10年，过了60岁，他就能苦尽甘来。

果然就照这话来了。59岁的老阚，还差1年才到60岁的时候，好运气就接踵而至，让他想不信命都不行。他在念念不忘那个白胡子老先生的同时，也对自己坚持给老先生留下两块钱的“义举”深表钦佩。他觉得如果当时小心眼，把老先生的客气话当真，没给人家留下那两块钱，就不会有如今的好运滚滚。

老阚的好运气是从春天开始的。他所在的那支洛阳施工队突然从南转北，来到长白山脚下的小县城承建一个3万多平方米的住宅小区。老阚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了。他没想到这里的夏天这么凉爽这么好过。他觉得一点都没遭罪就过了苦夏，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信服10年前给他算卦的白胡子老先生了。

刚入冬的时候，他也曾有些栖惶。长白山区夏天不热人不遭罪，就是冬天来的太早这点不好。这里施工期短，他一撒欢也就只能干6个多月好活，转眼间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他看着工友们扛起行李纷纷撤退，虽然思乡心切，但他并不愿意即刻踏上归程。他想自己留下来再找点活干。这一年下来人没遭罪有理了，可工钱却是比往年差不少。他要自己想办法把那差额部分抹平，要不自己都不好意思回家过年。他没有窝在家里猫冬的习惯，几天不干活就浑身不自在。

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老伴身体硬朗，家里没啥负担，也不差他多挣少挣几个钱。不过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回到乡下是没有挣钱的道，在外面哪怕一天只剩30块钱也是偏得，拿回去给小孙子买零嘴也好呀。再说大老远的出来一趟，咋也得让车票钱花的值个。

他的运气真好，吃住问题一下全解决了。看工地的老孙头“收留”了他。天冷停工后，整个工地都用大板杖子封死，只剩更夫值班的小房子留人看守。老孙头是老板的沾边亲戚，因此被委以重任，负责照管冬季停工的工地。老孙头听说老阚打算再留些日子，便主动邀请老阚到他的更夫房来住，死冷寒天的也好有个说话唠嗑的人。老阚喜出望外满口应承，这样的好事就相当于天上掉馅饼。他想不明白自己为啥运气这么好，就好像自己困了刚要睡觉就有人递枕头，饿了刚要吃饭就有人放桌子。他在心中说：好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他高兴之余还不忘在心底感谢南京那位白胡子老先生。

老孙头家在当地，晚间总想回家打麻将。他跟老阚处了几天，觉得老阚这人实诚挺不错，就跟老阚讲条件。他说：

老阚你替我值夜班行吗？其实就是点着灯睡一宿觉。白天我顶班，管你三顿饭，还不耽误你找活干。

孙大哥别客气，我在哪还不都是睡一宿觉，咋能用你管饭，我一准给你看管好，你就放心吧。

行，就冲你这么讲究，我也办点敞亮事。我有个麻友在家具城蹬三轮给顾客送家具，嫌天冷干活人遭罪不合算，就说有愿意接茬干的他提供三轮车。条件是每天给他往麻将厅送5块钱台子费就行，咋样，你愿意接茬干吗？

行啊行啊，孙大哥帮忙给我说说，挣钱了我请你喝酒。

老阚激动加感动两下互动，就差没欣喜若狂热泪流了。接手上岗之前，他还没忘朝南京方面鞠躬作揖谢谢白胡子老先生。他是认准那位南京的算卦先生了。

二

干到春节前，老阚已经把小县城的大街小巷全跑熟了。别看老阚是外地人，新老客户都愿意找他送货。有的客户只雇过他一次，就非要把他的电话记下来，往后不仅是送家具，其他各类货物的运送以及搬搬抬抬的力气活也都找他。因为他好说话，不计较，不讹人。

一般人送家具，到了楼梯口单元门前就算完活，运费回头由家具店老板给支付。如果雇主需要继续往楼上扛，那得由雇主与送货工自行讲价。老阚从来不讲价，雇主给多少是多少。他这么做自有一番道理。他说再能讲也多讲不出几块钱，还弄得大家不愉快，万一有个磕磕碰碰，让人说说道道的犯不上。哪怕少挣几块钱，换个雇主高兴，满口的夸好称谢，听着心情舒畅也喜兴。心情好干活就顺，就不出差，比啥都强。

春节前活太多了，忙得老阚连歇一会的功夫都没有。他迟迟不敢订车票，他舍不得每天大把的收入。这一天下来快赶上工地干活挣的多了，还是现钱。他决定干到大年三十，到时候干脆坐高铁回家，也开开眼界。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老阚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女雇主请他到城北别墅区帮忙扔垃圾。老阚说手头活太忙，晚点去可以不。对方说，可以，啥时候来都行。老阚放下电话就在心里犯嘀咕。他也没往别墅区送过家具呀，他知道别墅区住的都是大老板，那些人买家具都是从外地往回拉，哪能用他这蹬三轮的送货。还有让他奇怪的是，这位女雇主又是怎么知道他的电话号码的？

天黑收工后，老阚顾不上吃晚饭，急忙蹬三轮车去了城北别墅区，按电话找到了准确地址。他根据保姆的安排把三轮车骑到院内，把堆放好的几大包垃圾装上三轮车。保姆说：

你在这稍等片刻，我去给你拿工钱。

这点东西又不重，也没饶多大远，要啥工钱，算了。

那不行，哪有干活不给钱的，这要说出去不是丢老板的脸吗。

今天活太忙，把你们家这点事耽误了一天，我都不好意思，这点活举手之劳，真的不要工钱。以后再有活记着给我打电话就行，我尽量争取随叫随到。

要不这样吧，这位老师傅说的挺实在，我们也就不客套了。我看你穿的这身干活衣服好像不太厚实还有些破旧，你三轮车上这些大包小裹的里面，还真有几件老板家扔掉不要的旧棉衣啥的，你要不嫌弃，回去挑吧挑吧还能用。

这个中，中！先给您拜年了！

老阚回到工地的更夫值班房，他要把今天遇到的这件奇事跟老孙头讲一讲。老孙头才不听他那一套呢，他今天回来的太晚，把老孙头急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麻将厅那边电话打了无数个，老孙头恨不能一步蹿到麻将厅，老阚咋喊也拦不住。

老阚把大包小包的一打开，更是感觉这事太离谱。包里面哪是什么垃圾呀，不光衣服都是很不错的，里面还有很多吃的用的，简直像开了一个小超市。他立刻给那个保姆打电话，不管打了多少次，对方就是不接。老阚干着急没咒念，只好等天亮后老孙头一来接班他就把这些大包小包的给人家送回去。他认为这肯定是人家黑灯瞎火的扔错了东西。

第二天老孙头一到，他就骑上三轮车把大包小包给别墅老板送回去。结果保姆说：

没错，那些东西都是不要的，老板嫌占地方，你就都扔了吧！

老阚一听这话舌头都大了，囔囔几声啥也说不出来。他光听有人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他一般就是从豪宅靓车上能看出差距，其他并没有具体的感受。这一次的扔垃圾经历，才让老阚知道了富人过的是啥日子，也让他明白为啥说富不过三代了。

老阚把大包小包又倒腾回到工地的更夫房，让老孙头把那个借他三轮车的麻友也找来，请他们按需所取，想拿啥拿啥。他们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拿了点烟酒食品，直接在现场就连抽带喝的造上了。

老阚把大包小包的东西分门别类打成4个大包，像早些年个体户倒服装那样肩扛手拎的弄回老家。老阚一分钱没花，给全家人都送上一份精美礼品，喜得全家人个个笑逐颜开。

大年三十晚上，按旧制，老阚率一家男女老少接财神，拜祖宗。各项仪式结束后，老阚又增加了一项新内容。他冲着南京方向点上三炷香，遥拜那位10年前给他指点迷津的白胡子老先生，祝老先生延年益寿身体安康。

看着全家人不解的眼神，老阚把10年前巧遇算卦的白胡子老先生和这一年的经历讲了一遍，然后做总结发言：

太神了，我这一辈子就中过一次暑，就让我遇上了白胡子老先生，这不跟中大奖一样吗。老先生说我10年后就不会被太阳晒得那么狠，我今年在东北就没怎么被晒着。所差的是，流大汗这关已过，可出大力遭大罪这关还没跳出来，特别是东北的冷天气，可让我没少遭罪。我想过了年就会按白胡子老先生说的那样，上天肯定会出面帮我找个轻松点的活干。说句实在话，我真有点干不动了，过年我就60岁，这要在城里，就是到了退休的年龄，可以啥都不干安度晚年了。咱乡下人没有城里人那么金贵，咱得一直干到走不动道。可别再让我出那么大的力，遭那么大的罪，这点要求不过份吧。我这辈子就没有一年干的是不挨累不遭罪的活，其实我50岁的时候就已经感到身子骨不顶硬了，要不我也不能花两块钱去算卦，问一下啥时候才能熬出头。是那个白胡子老先生告诉我再熬10年的，要是没有他那句话，我还真未必能熬过来。

他爹，来年就好了，来年你就转运了，那白胡子老先生算的真准。我看过完年你先去趟南京吧，再找那老先生给咱全家都算一卦，看看咱家这俩孙子的运道咋样。

找可不行，那些仙道之人咋能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随便找的。我们得遇，知道不，可遇不可求。

新年钟声刚过，正在跟全家人吃饺子的老阚就接到一个拜年电话，对方是东北口音，拜年的祝福话一套一套的，也把老阚造得一愣一愣的。因为老阚就没听出来对方是谁。直到最后把对方憋急眼了，好像突然想起来一个茬口，就冲着电话里喊了句——倒车镜！

这一句“倒车镜”石破天惊，让老阚茅塞顿开。

接完电话后，老阚已无心继续吃饺子。他吩咐家人收拾完桌子全都过来，他要召开家庭会议。他先酝酿一下情绪，捋一捋头绪；他得准备一下，该从哪讲起呢？

三

那是腊月二十，离过小年还差三天。那天好冷啊，白毛风刮得铺天盖地，刮得人睁不开眼，刮得人走路直趔趄。很多新装修好房子的雇主都急着搬到新房过新年，所以家具店的生意特别红火。老阚一上午送了好几趟货，也是累得够呛。家具店老板给老阚打电话说知道他年纪大，不好意思再让他送一趟货；可其他人全都没回来，只好辛苦他给跑一趟。老阚倒不介意。他干的就是这个活，多跑一趟多挣一笔钱。他在心里说，今天天气是挺让人遭罪，但要想不遭罪咱也得有那不遭罪的命才行。他没等老板再发话，立刻就答应接单。

这单活是一个三开门大衣柜。老阚把大衣柜用毛毡捆绑好，平放在送货的三轮车上。他让雇主开小车回家等着就行，距离不太远，他说脚跟脚就到。可是雇主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到，只好开车沿路返回寻找。雇主在一个斜坡路的坡顶上看到了他的大衣柜好好的躺在三轮车上，可是蹬三轮车送货的工人却不见了。雇主向斜坡下面一眼望去，没看到送货人。雇主打电话问老阚，是不是找不到地方了。老阚说刚才在路上把一辆停在道边的小车给刮了，现在他正在等车主。雇主说那你也得先把大衣柜给我送到家呀。雇主边打电话边开车沿着斜坡路慢慢前行，很快就在不远处一个丁字路的另一端看到了老阚。雇主把车又继续开了几十米，开到一个小饭店的门前停下，然后下车走到老阚身边问咋回事。老阚说：

你看这一路全是小上坡，还是冰雪路面。我从大老远就开始用力蹬车，好借助惯性冲上坡顶。可快到前面路口的时候，这里是风口，白毛风刮得太猛了，雪花子打得眼睛疼。我觉得好像三轮车上的大衣柜刮到点啥，可这一路上坡，我不能停车，因为冲不上去就有可能退坡，那就危险了。等我把三轮车骑到坡顶，回到这里一看，原来是大衣柜把这个小轿车的倒车镜给刮掉了。车主不在，我只好在这等待。

我那大衣柜碰坏没有？

我查看了，大衣柜有毛毡包着，没碰坏。

那你还在这傻等啥，等人家车主来了还能赏你点啥？醒醒吧，还不快跑，赶紧把我大衣柜弄回去。

我得等车主来了跟人家说句道歉话，给人家包赔点损失。

说你傻你还真傻，这损失你能赔得起？你知道这款奔驰到手价是多少，就这倒车镜，你一年的工钱都买不到手。我可为你好，别跟人说是我给你支的招。告诉你，别说还没人看到你拉家具刮掉的倒车镜，就是找到你头上你都不能承认。你不用怕，现场没有任何痕迹证明是你刮的。万一真找到你头上，你实在抵赖不过去，那你就给他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拿不出钱，他也干没辙。现在这社会，谁都不愿意招惹穷横之人，你最大的优势就是占了个“穷”字，你穷你怕谁！

老阚在雇主的谆谆诱导下，撒丫子逃离现场。他帮雇主把大衣柜抬到6楼，一分钱没要；还帮雇主擦了地，倒了垃圾。他再三恳请雇主，一定要替他保密。

回去的时候，老阚蹬着三轮车沿着下坡路一路狂奔。他宁肯绕远走也不走那条丁字路，他不敢看那辆刮掉倒车镜的新款奔驰。可还没等他的三轮车骑到丁字路口的时候，一辆白色小车超车到了他的前面，然后减速左转开往那条丁字路。因冰雪路面太滑，小车开得很慢。可老阚却因胆怯心虚把三轮车蹬得很急，此刻尽管老阚使劲搬手闸，但三轮车随着巨大的惯性依旧在斜坡的冰雪路面上继续滑行。老阚在三轮车即将撞上白色小汽车的紧要关头，只好一打车把，把三轮车转向骑入丁字路。这条丁字路依旧是个小下坡，老阚虽然反应很快，避免了与白色小汽车的碰撞，但却无法控制三轮车在惯性的驱动下，迎面冲向停在路边的那辆黑色小汽车，冲向那辆被他刮掉倒车镜的新款奔驰。

老阚当时只有一个想法，绝不能让这辆无辜的新款奔驰再被自己伤害第二次。他跳下三轮车，用后背死死地扛住三轮车，再用两只脚一跐一滑地寻找支点。最后三轮车虽然还是与奔驰车撞到了一起，但由于老阚的抵抗，使三轮车的俯冲大大降低了势能，冲击力并不是很大；更由于老阚夹在三轮车与奔驰车之间起到了较好的缓冲作用，奔驰车竟然没受到一点伤害。老阚就像英雄救美一样，用身体紧紧搂抱着奔驰车。

从那辆刚停稳的白色小汽车里下来两个人，他们跑到老阚面前异口同声地喊着：

去医院，快去医院。老师傅对不起，全是我们的错，我们负全责。

又没伤筋没动骨的去什么医院。

那个高个子中年人从包里掏出一大把钱和一张名片交给老阚，说：

老师傅，我就是这辆奔驰车的车主。我真心感谢老师傅舍身救车的壮举。您是不知道，我这车今天太惨了。也不知哪个缺德人刮掉了它的倒车镜，我刚跟朋友一起去公安局查监控录像，偏巧这地方是个死角，只好认倒霉。刚才要不是您奋不顾身，它可就不是刮掉个倒车镜那么简单了，非撞个满脸花不可。这眼瞅着要过年了，得该多闹心。就冲老师傅能让我过年不闹心，我也得好好谢谢您。

你这些钱够不够买这个车的倒车镜。

那是足够。

那你就留着买倒车镜吧，咱们两清了，你那倒车镜是我刚才送家具时给刮掉的。我当时在这等你半天，雇主那边着急，我就先把家具给送过去。我回来就是等车主赔倒车镜钱的，你就别骂那刮倒车镜的人缺德了。这是我送货的名片，钱不够打电话找我。

老阚言罢，将手中自己送货用的的名片连同奔驰车主给他的钱和名片一并递还。然后，骑上三轮车，扬长而去。

四

在大年初一第一个小时召开的家庭会议上，老阚把10天前发生的那个“倒车镜”事件讲给家里人听。讲完后，他看家人全都沉默不语，便接着话茬说：

你们对这事咋看的，都来说说。

爹，俺再也不让您去外面出苦大力了。从今往后您就陪俺娘在家呆着，咱又不是吃不上穿不上，干啥非那么拼命。

对，俺爹吃苦遭罪一辈子，晚年是该享享清福了，咱也像城里人那样，让俺爹60岁退休。

让俺爹领着俺娘旅游去，把这辈子亏欠俺爹的全找补回来，费用咱哥俩出。

他爹，俺知道你在外面这些年不容易，可也没想到是遭那么多罪。你拼死拼活拼老命挣钱，就是为这个家。现在俩儿子都大学毕业有工作成了家，你也该缓口气歇歇脚了，我说啥也不会让你再出去打工。还有你们哥俩,你们说让你爹在家养老的想法是好，可我不答应出去旅游，你爹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挣几个钱多不容易，咋能拿钱瞎霍霍。

我说你们都没听明白我讲的是啥意思哎。老太婆听不懂也就算啦，俩儿子俩媳妇四个大学生咋也听不出来呢。我这里面说了假话哩！我的本意是想绕远道避开丁字路口那条近道，也就是躲开那辆被我刮掉倒车镜的奔驰车。我怕被人逮着，这一年的工钱就全赔人家倒车镜了，我根本就没有打算从那条来时走的近道返回去。我是被那辆白色小汽车给硬别到奔驰车前面的。可我为了向奔驰车主证明刮掉他倒车镜的人不缺德，就谎称我是专程来等车主给人家赔钱的。后来我一想，这事做的好像更缺德。我知道你们一帮大学生包括你娘也肯定能听明白这是咋回事，就是为给我留面子故意装听不出来。本来我也想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至死不吐一字，这不是啥光彩的事，说出来只能让人见笑。是刚才那个电话逼着我不得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事要不抖搂清楚，我是不会再跟人家朝面的。

他爹，大过年的，又咋啦。

刚才那个奔驰车主来电话拜年，顺便请我去给他帮工，说我为人诚实心眼好，把别墅交给我他放心。他还说让我带老伴一起去，俩人一年8万块，免得我一个人独守一个大院子孤单寂寞。可我没好意思立刻答应，我说考虑考虑明天再给他回话。

我的爹呀，您可真是转运啦！上哪找这大好事去!还有啥可商量的,您应该立马就答应人家。这等于是人家送给您和我娘一套大别墅住，您可别犹豫了；不说别的，就为了让我娘也跟着出趟远门开开眼，您都不能错失良机。

大嫂说的对，我们学校张老师她爹娘给亲戚家看别墅，一分钱不给就是管吃住，都把那老两口乐的见谁跟谁说。要不是他们把人家草坪掘了种菜，哪能让人家给撵回来。

这回正好相反，这位老板家的大院子里没几棵花草树木，全都是菜地。因为他老爹在早是菜队社员，一辈子种菜有瘾。要不是风湿病加重干不动了，他才不答应跟儿子一起去南边养病呢，他是舍不得别墅院里那片菜园子。老板在电话里问我会不会种菜，我响当当的喊了声“会”！我没骗他。我虽说一辈子在工地干活根本不会种菜，可你娘会呀，你娘啥菜都会种，有你娘在我就会种菜！

爹呀，您这不是都想好了吗，还开啥家庭会议，明天一大早给人家回话就中了。

那可不中，我不敢给人家回话。我没有脸跟人家面对。人家一口一个说我诚实，把我说得跟个古代圣人似的，其实我心里有愧呀。那老板说，他们在公安局的监控录像里看到我骑三轮车拉家具经过现场，已经把我列为重点怀疑目标。只是刮掉倒车镜的那个部位确实是监控死角，没有可靠依据不能下结论。如果继续追查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警方不建议花大力气追查。警方认为，就算是最后查到证据，证明肇事者是那个蹬三轮车的送货工，根据经验，想要索赔也十分困难，没多大意思。那老板说，他接受警方建议，不再继续追究。因为他们在监控录像中确实看到我回到过现场，等待了14分36秒。只是后来看到我跟一个路人谈完话后突然快速逃离现场，所以才对我有了误解。

爹，那老板知道你送货回来时又护住了他的奔驰车，那咋还骂人缺德呢？

我回来时是空车，一见面就是个危机情况，他那有功夫分辨我是谁。我护住他的奔驰车，他感谢我，要给我钱，还顺口骂了句刮掉他倒车镜的人缺德。我一时有些受不住，就口称说自己回来就是等车主的，他这才对上号。他就对我改变了看法。他给我钱我没要，后来就变个法给我送一大堆东西，说是让我扔垃圾，免得我难为情。还有一件事我刚问明白，那天被我当成保姆的女人就是老板媳妇，这两口子在广东江苏都有织毛衣的工厂，这是回东北老家过年，再把爹娘接到南方养病，出来会个朋友，就让我给刮掉了倒车镜。

他爹，我知道你是咋想的。你没跟人家全说实话，可人家把你当实诚人待了，你心里有愧不踏实，对不对？

老阚点点头，心里想，一帮大学生，不如一个老太婆懂我，连个正经主意都拿不出来。他宣布散会。他要好好想想，那老板要是听了自己说出来的全部实话，会不会怪自己当时没说实话，把一个企业家骗得很没面子，就不再相信自己的任何一句话，也不要自己去帮他看别墅了呢？要那样的话，不就是自己把刚转来的好运又给转走了吗。可要不实话实说，这份看别墅的好工作就等于是骗来的，是骗取了老板的信任，人家才会把家交给你。老阚难住了。他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他看着满天璀璨的星斗，很快就找到了北斗星。他感到很奇怪，他找北斗星做什么，他本来是要向南京方面讨个主意的。小儿媳妇给他披了件大衣，让他心里很温暖。接下来，小儿媳妇说的话更让他温暖。

爹，我给小学生上课时，总是教育他们要诚实守信，做一个不撒谎的好孩子……

老阚立即打断了小儿媳妇的话，说：

我知道该咋办了，谢谢你，一句话就点醒了我。不愧是当老师的，以后再有拿不准成的事就问你。好，歇了吧。

小儿媳妇看着老爷子开心地回屋睡觉去了，自己则被困在一种尴尬的境地中。她仰脸看着星空，心里说，我下半截话还没说完呢。您要听我说完下半句，可能就会做出完全相反的决策。

但她不想再把下半截话说出来了。她知道，天一亮老爷子就要给东北老板回电话。也许实话实说是对的呢。也许下半截话被老爷子打断也是对的呢。这老爷子可是经常与南京方面有感应互动的，没准已经是半仙之体了，还是他咋说就咋是吧。

人不能与天斗。

作者简介：杨成志   1958年生    吉林省和龙市老区建设促进会，尝试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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