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味: 情 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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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世味: 情 殇
作者:吴世味
一、
是他先注意到她的。
从家属区到厂区那一段路有个岔路口,每天,他骑自行车经过这里,总看见一群年轻女子从另一个方向迎着他走过来(那边是通勤车站),然后唧唧喳喳消失在离厂门不远处一个大院里。
那是工厂新成立的一个集体单位,在那里上班的,许多都是厂里职工在农村老家的子女。为了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工厂成立了这个电焊条厂。
就在那一群还带着浓浓“乡土气”的女孩子里,他一眼看见了她。
那一刻,他的心猛地一震,车子就直朝着人群冲过去,吓得那些女孩子大呼小叫,左躲右闪。他赶紧下车,红着脸,不知所措地傻愣在路中间。她瞥了他一眼,没有恼没有怒没有怨,柔柔的,把他准备要说的道歉话憋回肚子里。
直到女孩子们吵着笑着走进大院,他才抹一把头上的冷汗,顺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叹口气,骑上车怏怏地赶去上班。
可是,她的身影,她的眼神,就这样烙在他心上了,从此挥之不去。
人世间,原来真有这样的女子!
二十年前,他还在大学中文系读书,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啃了一本又一本。关于男人和女人,关于爱情与婚姻,他都是从作家虚构的小说里感受和认知的。而对身边的现实生活,他却几乎一无所知,没有任何体验。
毕业、分配、结婚、生子。日子,不知怎么就这样混过来,糊里糊涂就是二十来年。他这时才发现,曾经热烈憧憬的生活,原来如此乏味;曾经倾心向往的爱情,不过是镜花水月。贾宝玉所说的“水做的女子”,现实生活里是没有的。结婚七年,他受够了妻子的琐碎、唠叨和蛮不讲理。再加上工作环境不顺心,机关里的人追名逐利,相互倾轧,使他的情绪充满失望甚至绝望。
学生时代虔诚地收藏在心灵深处的种种美好,在真实的生活面前竟然如此脆弱和苍白。他时常想起儿时吹肥皂泡儿玩,原来那些憧憬和向往就是肥皂泡儿——看在眼里五彩斑斓,轻轻一碰便碎得无影无踪。
可是,那位陌路相逢的女孩子,却给他晦暗的心里,蓦然投进一缕光明。
她是谁?她是从哪儿来?她叫什么名字?整整一天,他眼前只有那个女孩儿的影子晃来晃去,让他心神不定,坐卧不宁。
也说不清楚那个女孩儿什么地方让他着迷。她印在他脑子里的只有四个字——超凡脱俗!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儿,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儿!在那一群女孩子里,她是一只白孔雀,是一颗夺目的星星,是一朵风姿绰约的花儿……
怎么从前就没发现厂里有这样一个女孩儿呢?“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二、
他小心地把经过岔路口的时间卡在通勤车到站三两分钟之后,这样,他就几乎天天都能在岔路口碰见她,每天,他都会神思恍惚很久。只是她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和一群说说笑笑的女孩子一起,她目不斜视,面露微笑,袅袅婷婷地从他眼前飘过,将他的心,扯出老远老远。
半年后,厂里为青年职工开办了电大班,领导叫他去兼课,每周三课时,一个在周三晚上,两个在周日下午。
开课那天,他的心又是猛地一震。在四十多名学员里,他一眼看见了她。“天可怜见,那真的是她吗?怎么会这么巧!”站在讲台上,他心里翻江倒海,半天说不出话。好不容易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向学员介绍自己,同时请学员报告自己的名字。他记住了,她的名字是章湄。她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叫章湄。立早'章’,湄公河的'湄’。”
章湄。湄——水边。这该是个水做的女孩儿呢!
说也奇怪,接触多了,他对她原来那种无以名之的思念和不着边际的幻想反而谈了许多。他逐渐了解到,章湄高考落榜,是从老家河北到父亲这里来的。尤其令他惊讶不已的是,章湄就和他住一栋家属楼,他住一单元,章湄家住四单元。
章湄叫他方老师。课上课下,完全像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他讲写作课,批改学员作文时,发现章湄的文字极富有个性,字里行间,无处不流露出一个清纯女孩儿特有的细腻与敏感。于是,对她,他又增加了许多不便为外人道的情感。他喜欢章湄,是那种带有几分亲切的欣赏。他在心里把章湄当成心爱的小妹妹,希望能经常看见她,希望能和她随意地交谈,希望能帮助她、呵护她。他不觉得自己对章湄的喜欢有任何龌龊的成分,一个有家庭,有妻儿,年过四十的男人,对章湄这样的女孩儿,还能想什么?还敢想什么?
“不奢望/把你/捧进我的手心/只愿/远远地看你/每时每刻……”他觉得自己应该写诗了。
三、
事情的发展却超越了他的想象。
他发现章湄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上课时常常走神。
“你这几天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那天下课后他问她。
“哦,不,没有……”她惶惶的,像被人看破了心事。随后莞尔一笑,不经意间的妩媚,让他心旌摇动。
“方老师,我们住一个楼是吗?欢迎到我家来玩呀。我爸说他认识你,说你是厂里的大才子呢。”
“你爸?”
“我爸在财务处上班,叫章育之。”
“你原来是章处长的女公子。”
“对呀。什么女公子,就是闺女呗。你不怕别人说你酸呀?”她顽皮地挑着眼眉问他。
当时,他一定又脸红了。
后来他们的接触越来越多。在他面前,她依然是有说有笑,然而,她那淤结心头难以排解的忧郁,却没能逃出他的眼睛。他焦虑,却又无计可施。
那天,她向他发出邀请。“方老师,晚上有空帮我背历史年代好吗?”
“怎么帮?”
“我背,你对课本。”
“好呀。”
以后,连续好几天晚上他们在一起。终于,她向他敞开了心扉。
那天,她心不在焉地背着历史年代,突然埋下头,哭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她又扬起布满泪痕的脸,笑了。“方老师,您别笑我。我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人。”
刹那间,他脑子一片空白。她,爱上“一个不应该爱”的人?谁?我吗?不可能!
的确不可能。她告诉他,那个人虽然也深深地爱着她,但他是有家的。她拿出那个人从香港带来的,女孩子特别喜欢的稀罕小饰品摆满一床,爱惜地注视、抚摸,好像那些小饰品就是她所爱的人。
骤然之间,他心如刀绞。恍然如梦,他竟弄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章湄始终没有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但从她时断时续的娓娓讲述中,他已经猜出那个人是谁。他知道那个人,还认识那个人的妻子。凭心而论,那个人真的很优秀,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年轻干部之一,前途无量。
“方老师,您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他无法回答,他不能回答,他不想回答。那一晚,她哭了很久。她不知道,他也在哭,他的心在流泪,在流血。
章湄哪里是找他背什么历史,她是要找一个倾诉的对象。在她眼里,他是个大哥哥,可以信任和依靠。他的任务只是听,听两个人缠绵悱恻的婚外恋故事。不幸的是,其中一个恰恰是他最钟情的人。他珍藏于心的宝贝丢了,不,是被人夺走了!
平衡终于打破。积淤已久的情感一旦爆发,就会将人烧成灰烬。他再也不能压抑自己,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根本无法把章湄当成妹妹,他不能接受章湄投进另一个男人怀抱的事实。她爱章湄,爱章湄!他爱得销魂蚀骨,他爱得动魄惊心,他爱得痛彻肺腑,他爱得海枯石烂,他爱得日月无光!
这么多年,他从不曾这样在意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他年过四十时才出现,这个女人在他刚刚触摸到时,就要无可挽回地远离他而去。
此后,他将寝食难安,永无宁日,万劫不复。
他,还有她,在经受同样一种煎熬——无望的爱,爱的无望。
数日后,他从别人那里得知,章湄所说的那个人已经提出和妻子离婚,但那个人的妻子无论如何不同意,“组织”和“群众”也都站在他妻子一边。至少有三个人挣扎在爱海里,只是,他算什么?“第四者”?在这出戏里,他,该站在舞台的哪一角?荒唐!
常常,夜已经很深,他还在楼下徘徊,时而望一眼章湄房间的窗子。他猜想着章湄此刻正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摆弄那些小饰品?还是那个人就在她的房间里?他们在做什么?在章湄面前,他又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有时还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安慰章湄。
四、
他决定离开,离开这个让他尴尬,让他心碎的城市。一年后,他辞职,一个人出去漂泊,来到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应聘在一所中专教语文。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去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去,避免见到章湄。
语文教研室一共六个人,学校任命他作副主任。除了教课,他还要和另外三名教师一起编写一份写作课教材。他把自己埋在工作里,用忙碌疗治伤痛的心。
因为他是单身,从他来到教研室那天,就感觉到了老师们对他的格外关照,而配合他编写教材的青年女教师严月莹,对他尤其热情。
严月莹经常主动找他商量编写教材的事,有时还到他的宿舍来,这让他诚惶诚恐。他听说严月莹半年前才离婚,现在是一个人带着两岁的儿子过,这就更让他感到惶恐不安。
那天,他病了,嗓子疼得说不出话。严月莹不但主动代他上课,晚上还从家里煲了鸡汤送到他宿舍。他千恩万谢,只希望严老师快点走,他害怕被人知道引起风言风语。但严月莹并不急着走。
“方老师,我在报上读过你的文章哎,以后请多指教哟。”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他红着脸说。
“方老师,你只有四十出头嘛,怎么像个老夫子?”他的谦虚把严月莹逗笑了。
他愈发手足无措,如坐针毡。
“方老师,你一个人跑出来,夫人会不会有意见?”
“啊,不会不会。我们……”
“你们夫妻关系不太好,是吗?”
他无语。这是事实,可严月莹是怎么知道?她……
“从你发表的几篇散文里,我读出了你心里的苦。方老师,人生在世,知音难觅,我们是同病相怜呢!”
严月莹露骨的暗示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他不能再一次搅进情感的漩涡。曾经沧海难为水,此生此世,他心里除了章湄,再也不可能有别的女人了。即便章湄永远只是一个影子,永远可望而不可及。
“严老师,你听说过吗,在非洲的戈壁滩上,有一种叫依米的小花。那种花很特别,它的花朵只有四瓣,每瓣自成一色,红、白、黄、蓝。你知道,在沙漠里,只有根系庞大的植物才能生长,而依米花的根,却只有一条。这条根,蜿蜒着插入地层深处。通常,它要花费5年时间来深深地扎根,再长出细弱的茎,然后一点一点地积蓄养分,在第6年的春天,才在地面吐出绿叶,开出一朵小小的四色鲜花。尤其让人感叹的是,依米花的花期并不长,仅仅两天工夫,那朵花,便随着母株一起枯萎了。一生只有一次,活一次,开一朵花。对于我,爱也是这样,就一次,就已经倾尽了我一生的精力……”
“你,真的爱过?”
他点点头,眼睛里显得有些空洞,又好像装着整个世界。
“被你爱过的女人,是幸福的。”严月莹说。
五、
又是五年过去。期间,他还换过几次工作,像一片浮云,随风飘荡。
天空毕竟很宽阔,可以容纳他的全部。他的痛,他的爱,他的无奈和他酸酸甜甜的回忆。
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飘,是我的宿命。
他先是听人说,章湄结婚了,和当地驻军的一个军官。他还听说,那个人——那个很优秀很有前途的中层干部,始终没能得到提拔重用,夫妻分居,但并没有离婚。
寂寞时,他还时常想起章湄。想她笑时,弯成一弯月牙的眼睛,高高上翘的嘴角,微露的细碎雪白的牙齿;想她哭时,像小孩子找不到家一样满脸无辜的表情;想她说话时不停跳动的眉毛,和那从不曾在别的女人那里听到过的,甜甜脆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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