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超 | 教书匠的假期
说起教书匠,尤其是大学教师,人们的第一印象永远是,一年有两个假期,竟然那么闲。每到假期,也经常有老师出来辩解,说自己其实很忙。但谁信呢?一年三个月假期呢!
较之于现代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时间压榨,老师们的假期似乎就是社会分工不充分所遗留下的奢侈品,让所有人都羡慕嫉妒恨。其实众人还不太知道西方大学中有一种更为奢侈的学术休假(Sabbatical Leave / Sabbatical Year)制度。据说这一制度源自犹太民族的传统,据摩西律法,每到第七年,应该停耕田地,休养生息。1880年哈佛大学首创学术休假制度,满七年的教师可以休假一年。这一做法也被西方大学所普遍采用。在宣称“失败者才睡觉”的24/7时代(乔纳森·克拉里《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老师们的时间福利就更令人眼红。要不是因为收入太少,恐怕地球上所有聪明的脑袋都会涌上讲台。于是,相对于时间的自由、闲适,清贫确实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必要的代价,安贫才能乐道。有穷酸先生就自我打趣说:
诸公莫说教官穷,说起穷来不算穷。中轿居然安七尺,上台也只打三躬。老夫子叫人人是,外翰林称个个同。日上三竿犹未起,胜他多少磕头虫。(《滑稽诗文》)
晏起的懒觉确实比较多,但熬夜也是必不可少的。不知是为了展示教师这个职业真的繁忙,还是为了减少一些旁人的艳羡目光,老师们常把熬夜当作自己的职业标签。有时白天消磨了大把时间,就等晚上喝着咖啡,充满愧疚感地试图把白天浪费的时间补回来。但熬夜却不会让他们的学问变好,就像巴尔扎克所说:“很多人认为咖啡可以使人头脑清楚,但大家也应该发现,讨人厌的人,喝了咖啡之后反而更令人讨厌。最后,即使巴黎的食品杂货店营业到深夜十二点,某些作家也没有因此变得更才华横溢。”(《论现代兴奋剂》)
老师们为什么需要假期?1907年哥伦比亚大学董事会在一份报告中写道:“目前大学普遍建立的授予教授周期性休假的制度,不是为了教授本人,而是为了大学教育……事实上,在任何地方,暑假都是用来休养生息的。对于真正的大学教师而言,学术休假是智力和实践上的必需。”说的真是冠冕堂皇,定会让时下很多提议取消教师假期的人更为不满,都去休假,指标数据如何完成?但据一份1932—1936年清华大学休假教师成果清单来看,休假教师发表率为百分之百,是当时全国专科以上教师发表率的7.1倍,是清华全体教师的2.6倍(李红惠《民国时期国立大学学术休假制度研究》)。不知管理者诸君,看到这个数据,会不会考虑强迫老师去休假了。
大学里教书匠们大多是以学术为业者,在职业之外他们选择的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参考阿多的说法,《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 在马克斯·韦伯看来,高校的老师除了专业的基础之外,还需要一种乐在其中的“热情”,需要那种“被所有局外人所嘲讽的独特的迷狂”(《学术与政治》)。处在休假状态的老师们,怕是片刻也不敢放松自己,不需扬鞭自奋蹄。朱自清先生在欧洲休假时,屡次做噩梦,须臾不敢忘记自己的本分职责:“这两天夜里做了一些奇怪的梦。在其中一个梦里,我被清华大学解聘,并取消了教授资格,因为我的学识不足。”
马克斯·韦伯说,在学术研究领域,灵感在学术研究中所起到的作用一点不比在艺术领域小。而灵感如何到来?“想法的来去行踪不定,并非随叫随到。的确,最佳想法的光临,如伊赫林所描述的,是发生在沙发之上燃一支雪茄之时,或像赫尔姆霍兹以科学的精确性谈论自己的情况那样,是出现在一条缓缓上行的街道的漫步之中。”(《以学术为业》)这就需要假期了。
其实,处在加速度状态中的现代社会,老师们把假期该有的闲暇状态也丢掉了。时间的节奏令人喘不过气来,老师们丧失了本雅明所言的深度无聊状态,那曾是“梦之飞鸟”,是精神放松的终极状态,是创造力之源泉。对于学者来说,“只有沉思的专注力才能解读悬浮不定之物,隐蔽或飘忽即逝之物。只有停留在沉思之中,才能进入悠长、从容的状态”(韩炳哲《倦怠社会》)。
但似乎,这种安闲在假期里也找寻不到了。